第八十五章
苏定慧抚平了衣襟,注意到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微微发沉,以为他还在想些有的没的,攥着袖子哼了声道:“罗将军已到许久了。”
“哪里?不过片刻。你在这里好好休息,别觉得自己是大夫就不遵医嘱。”李玄冲没多解释,朝她笑笑,又将厚被拖来,帮她把被角掖了掖,这才出去。
想到他可能要去办的事,苏定慧叫住了他,“王爷可是去处置党项人?那日那些人是否并非都怀有恶意……”
她停了下来,顿了顿道:“罢了,我不懂这些,想来王爷自有主张。”
李玄冲回头道:“阿慧医者仁心,本王会看着办,放心。”
等他出去后,苏定慧重又拿起医书,一面想着要如何才能妥善处理那一大群党项人,想着想着便放下了书。
又想起那个党项三王子赵季元说过的话来。
汴京那位官家寻回了儿子,但这个儿子未必是真,倘若为假,那……官家还是得从外头过继个儿子,继承皇位。
赵季元说,他相信将来的官家一定是那位王爷。
苏定慧想到这里,心中一阵抵触。
从汴京离开之后,她才有自由与快活可言,在益州城中的那家医馆便是她梦寐以求的日子,若让她再回汴京,无异于重回牢笼。
在益州,她可以单纯只是大夫,回到汴京,她须得做母亲父亲的女儿,御史府上的女娘,甚至还得考虑到那位王爷。
她只想做些自己想做的事,不想卷入无谓的纷争之中。
……
“阿慧!”范文君敲响了房门,得到应声后闯了进来,脚步轻快。
她赶到床前,将苏定慧瞧瞧碰碰了一番,确定她无事之后,庆幸地坐在床沿道:“幸好你没事,不然我都不知该怎么办?他发起火来很吓人,没人压得住。”
“是党项人的错”,苏定慧拍了拍她的肩道,“他要是朝你发火了,你多担待。”
“到底是我疏忽了,他们是他们的,我论我自己的。不过,要说真发火,那倒没有。只是前阵子他阴着个脸,叫人觉得哪怕是鬼神挡道,他也要一剑一个,通通扫光的。阿慧,你可千万不能再出事,我打小就怕他,不想再看他那种可怕的眼神了。”范文君晃着她的手哀求道。
苏定慧笑道:“我可听说,范君也是军营里的厉害人物,牵着三匹战马就敢冲杀敌阵的,难道真这般怕人不成?”
“那不同嘛,上阵杀敌是一回事,看到他的脸又是另一回事,哪里可以同日而语?算了不说这些,今日我找你来,是有别的事要讨你的意见。”范文君说着,想到要说的事,本来大方的神情扭捏了些,脸也俏生生红了。
苏定慧目光柔和,温声道:“你说。”
“昨天……昨天我和罗穆说,如果我家里人不同意我和他的婚事,那他就跟我留在西宁州好了,反正天高皇帝远,皇帝都管不着的地方,我爹娘也肯定插不上手!在这里自由自在的,多好!”
“我听说,罗将军是王府里头管事姑姑之子?”苏定慧犹豫了下,问道。
“是呀,怎么了?”范文君停下来,不解道。
“你父母会不同意,大概也是这个缘由?”
“是。”范文君的兴奋劲消减了些。
苏定慧边想边道:“昨日你和罗将军说时,他是不是不大愿意?”
“他就是瞻前顾后,想七想八,哪有那么多困难?是我要嫁他,又不是我爹娘要嫁他!”范文君恨铁不成钢道。
“婚姻是结两姓之好,你这样做,倒像结仇了”,苏定慧摇了摇头,“文君,就算这个暂且不论,你到军营之中,自有你的一番抱负,难道甘愿和罗将军一辈子守在西宁州吗?你武艺比寻常郎子都好,若有机会建功立业,难道不比留在西宁州好?就算你不为自己想,或者觉得成婚比任何事都重要,难道罗将军真的就愿意陪你留在西宁州?也许在王爷身边,你们两个可以并肩作战,一同到……”
她把汴京两字咽下了,遮掩了过去,对陷入沉思的范文君道:“若是旁人家里,也许我会劝她就留在西宁州,可你家里既愿意送你来军营,想必也是看重你所思所想的,不是那样古板难化的父母。”
“可来军营,我说是为了接近……你懂的,他们才肯的!”范文君丧气道。
“真不想让你来的,自有千百个说辞拦着。既让你个女娘来了,你家里难道不是睁只眼闭只眼?你递过去个说得过去的说法,他们也就捏着鼻子认了,装作合情合理。”
“那你的意思是,我得再寻个说辞说服爹娘接受罗穆?而不是和他一起留在西宁州?”
苏定慧点点头。
范文君从她这里讨来了主意,心一下子就定了,高兴道:“阿慧,早知我就多问问你了,还是你看得透些。你不知道,我只要一想到爹娘要让我和罗穆分开我就难受得吃不下饭,他凭自己的本事到如今,他们怎么能不心疼他,反倒瞧不起他?”
说着,她眼珠子滴流一转,冒出个念头道:“阿慧,要是你早日嫁入蜀王府,和姑母一齐上我家里劝那两个老古板就好了!你想想,一个太妃,一个王妃,多大的面子,还都为罗穆的人品本事作保,我爹娘再硬的心也该顺着台阶下来了!”
苏定慧一时岔了气,咳嗽起来。
范文君忙来拍她的背,见不管用,又倒了杯茶送来,“压压!”
苏定慧抿了一口,慢慢平息了,怕她再说起之前的话头,先声夺人道:“最要紧的,还是你要找个合适的说辞,让你爹娘信服。”
“嗯!我等会儿便去找罗穆商量,逼他去想。”
范文君走后,苏定慧又出了会神,手上的医书是彻底看不下去了,便摆在了床边的矮几上。
李玄冲回来时看见她隔着厚被抱膝而坐,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忙将身上氅子一脱,走过来道:“阿慧有心事?”
苏定慧抬头看他,莫名无比珍惜起和他在一起的时光,尤其远在益州、汴京,不必去想那些看似遥远的事。
“刚才看医书,刚好看到之前救过的病人症状,走了会神。王爷事情都处置好了?”
李玄冲应了声是,顺便将氅子往木椸上一架,一身淡色素袍坐了过来。
苏定慧将灌好的汤婆子分了他一个。
“怎么如此体贴?你自己可冷?”李玄冲灼灼地看着她,总感觉她对他,比方才有些不同了。仿佛两人间不再有任何的阻碍,她全心地靠近他。
“我不冷,王爷用这个。”
李玄冲笑着道好,“这几日倒春寒,本王也觉得手冷。对了,党项之事,本王和部下之人商议得差不多了,告诉你也无妨,也让你安心。”
他微正了正色道:“他们此番,算是未战先降,降兵不杀,本王不会要他们性命。但这其中也有例外,杀我蜀军者,不留,伤我蜀军者,视伤情轻重判笞杖徒流等刑,即日起择一而判。至于那将你掠去的赵季元和阿吉勒,本王想留着他们的性命,做个表率。领兵投降之人,本王不会赶尽杀绝。”
光凭这一席话,苏定慧就感受到他在战场上的果决利落,赏罚分明,不会有人比他做得更好了。
她为他高兴之余,默默在心底叹了口气。
是,赵季元说的不错,如有机会,他定会是个很好的君王。
“阿慧觉得本王哪里做得不好?”李玄冲见她露出纠结之色,探身问道。
苏定慧摇了摇头,“哪有?王爷能这样处置,想必没人会不服气。”
只是她看着他,总觉得会有改变发生,她不想他变,又不能让他为她停下来。
她不舍得这样的他,也害怕日后他的模样。
苏定慧悄悄黯然,却强打精神道:“王爷,既然战事已平,想必不日就要回益州了?日子定了吗?”
“大概在十日之后”,李玄冲握住她的手,不算太热,不满意地放在了自己掌心暖着,“阿慧,听到本王还是要对一些党项人下手,你是不是不忍心了?”
“我只是……”苏定慧咬住了下唇,片刻的沉默后道,“只是在担心回去后要如何对阿翁讲我与王爷的事,和这些党项人无关。”
“阿翁那里我自会陪阿慧一起去请罪,无须担忧。”李玄冲笑着摸了摸她脑袋,方才她沉默时提起的心放了下来。
他喜欢的女子是个老成的大夫,年岁却算不上大,想到回家要如何向长辈交代,竟也会忐忑不安。
他看了只觉得可怜又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