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芷汀记得第一次带裘江回家,父亲看一眼,点点头,进书房去了。母亲看着裘江手中大大的礼品包,笑开了花。
裘江很快与母亲熟络起来,讲农村里的是是非非,越讲越投机。从那以后,家里的重活脏活他全包了,直到有点小名气,才坐下与父亲喝茶。
二人多谈国家大事,偶尔进行案情分析。陈芷汀从没听过他们起争执,当时以为裘江更对父亲心意,现在才明白,父亲一直拿裘江当客人,拿莫非当半个儿子。自家人当然不客气。
裘江的到来,让冷清的小家变得热闹,让母亲找到靠山,可以指使父亲干些家务。陈芷汀当年还有点小自得。
父亲的期待,可能只是与气味相投的人品茶饮酒,有话彻夜不眠,没话相对静坐吧。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可惜直到离开人世,他的理想生活都没有实现。
陈芷汀恍惚起来,似乎在另一个时空,她与莫非生活在一起,是滚滚红尘里的盐油醋茶,是远离名利欲求的淡泊相守。
夜风渐冷,莫非脸上现出疲惫和伤感。他估得出来,陈芷汀遇到的家长还会死打烂缠。父亲教给她的处世之道只会让她越陷越深。还有她的男人,只怕也是她烦恼的分子。但他无能为力。
学生时代的恋爱纯粹简单,留下来的只有美好的回忆。他没有与她共同面对生活的琐屑,经历人性的善恶,处理冲突和矛盾,他并不了解她。基于本能的评判,可以猜出她的想法和行动。
他们应该共同面对这个世界。是他做了错误选择。他试图改变混乱,恢复秩序,结果碰壁无数,终于无力退让,没有被其吞噬,已是他最后的倔强。
是非成败转头空。他要退场了,才发现人生这场戏,终是虚度。但也许,尝试、拼搏、失败、觉醒,也是人生的真相。
分手时间到了。莫非叹口气,告诉她自己时日不多,准备到M国治病。
“我来找你,是想见最后一面。其实我……很怕来见你,怕你不原谅我,怕你变得我认不出……我太怕了,所以一拖再拖……”他想说,你是我最后的念想,我怕失望,怕幻梦破灭。
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感叹年轻那会的天真,抱着治世济民的理想,不甘于陷入平庸生活,却用最平庸的方式成为导师的得意门生和女婿;明明在学术界可以施展才华,偏要学习古人实现政治抱负;因为学者的偏执在官场碰得鼻青脸肿,可以退回学院又不甘心虎落平阳的尬局;终于决心用毕生所学撰写提升国人生活哲学的系列读物,却又查出肺癌晚期……
大梦谁先觉?路尽方自知。人生不能重来,这是神对人的惩罚;人生可以轮回,这是神对人的奖励。
陈芷汀不太能听懂他的话。打断他放纵情绪的乱语,急问病况怎样,他却摇头,不愿再说。
陈芷汀奇怪地流不出眼泪,甚至连伤感的情绪都无法组织起来,她像匹被困住的幼兽,昏头涨脑地寻找出路。
她一次次看着莫非气质超然的脸,偶尔闪现的念头竟然是——这是真正的知识分子吗?
不是“砖家”,不是“捞师”,不是“叫兽”?
黑中带灰的头发,不密不疏,随意中遵守着长年形成的自然的纹路,容长的脸颊,方正中揉和女性的婉约,宽敞而卧着横纹的额头,忧郁、憔悴、淡泊,苍白中带点淡黄的气色,眼角与鼻翼两侧细密的皱纹在彰显他学术上的华贵、现实中的困窘,线条分明不薄不厚的嘴唇,因为缺少横飞的口液蕴养出清凉与执拗。眼睛依然清澈,眼神却有些散淡,似乎在看,又似乎因为找不到焦点而呈现淡淡的寂寥和忧郁……
陈芷汀似乎看到他奔波奋斗呐喊的历程,失望失败绝望的境遇。一股深深的悲哀,像来自最原始最幽深的海洋,在心里慢慢浸染,濡透全身……
埋头入他的怀抱,眼泪顺着苍白的脸颊,静静滑落……
几里外的人间烟火像另一个星球反射过来的境像,飘浮在地平线处。木格窗外的声响,也像入睡前异常清晰的回声……
去北京的火车上两人还在争执,陈芷汀想去天安门广场和圆明园,爬万里长城看十三陵,莫非坚决不去。他只想去未明湖,要去那里徘徊一周,感受老舍先生走入湖中的末世情结。
“这叫情境投入。我必须在此景之前,才能推理出情感发展的过程……”
长发披肩一脸艺术家气质的男朋友,在讲述玄而又玄的命题时越发魅力卓然。陈芷汀不能理解,又不愿跟他争吵,只能生气地下判语,说他是一个有预谋的疯子。
“有预谋的疯子?哇,这个说法好有诗意。不是诗意,简直充满了哲学意味。可以发展成一个哲学命题。”
“有预谋的发疯……有预谋的逼疯……有预谋的自杀……”莫非喃喃自语,把陈芷汀晾在一边。
“纪伯伦说过——一个人在自卫时可能自杀。”
“怎么不是叔本华了?”陈芷汀讥讽地道。
“叔本华说过——”男朋友拿出一本油印小册子,《论自S》。
“我恨叔本华。”
“那就对了。女人喜欢叔本华这个世界就完了。”莫非嘻嘻一笑,“男人也玩完啦!”
“几乎凡是性格高超的人物,最后下场都是自S。叔本华引用普利尼的话说:神并不是万能的,因为神即使想自S也办不到,但人能够自杀,这是人类在诸多不快中,神给予我们的最大恩赐。
“自杀时的□□痛苦在有强烈精神苦恼的人的眼中看来,简直微不足道,所以,精神苦闷比较容易促使人自杀,尤其心中有想不开、解不透的苦闷时,格外显著……”
“住嘴啊——你想干什么?让我跟你到北京玩,就玩这个嘛?”陈芷汀不做淑女了。
“汀汀你看,我马上要毕业了,要为毕业论文做准备。”
“准备论自 S嘛?”
“对对对!就是这个命题。我准备用中国的历史及现当代的人物补充叔本华的论述并将之引申到一个更……更……”
在男朋友翻着眼睛寻找更恰当的词汇时,陈芷汀收拾东西准备下车。
“汀汀,你听我说,我要研究知识分子存在的自杀现象,那些文化名人自杀,是个人理想的幻灭,还是政治理想的失败,抑或来自命运的捉弄,甚至只是士可杀不可辱的意气用事等等。世界各处文人自杀的现象都比较多,是一种纪伯伦所说的自卫,还是对现实世界不满,抛弃肉-体奔赴更高一级的虚幻世界发出质问?当他们选择自主抛弃肉-体时,还能进入更高一级的世界嘛?……”
陈芷汀背起背包跳下公交车,自己向前走,男朋友也急忙跟着下车,打开“论自S”后面一段潦草的文字,跟在她后面大声朗读:
“他们能够侮辱的是一具□□,通过对□□的凌虐来达到摧残精神的目的,摧残精神才是他们最终的目标。他们恐惧、仇视、嫉恨、艳羡的并不是与他们一样质地的□□,而是凌驾于其上的品格精神,甚至是不可确定的灵魂,他们认为,让肉
-体颤抖,虚无的灵魂就不存在了……
“自杀是神赋予人类的礼物。因为神连自杀的可能性都没有。被侮辱者用结束自己的方式对抗没有灵魂的施暴者……怎么样,这是不是他们做出选择的根本原因……”
陈芷汀生气地回头。“是!但我问你,如果‘我’——那个想消灭‘你’的‘人们’,不在乎你的精神,就想消灭你的肉
-体,□□没了就没有所谓的精神,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然后‘你’自S了,‘我’不是正好达到目的?你有什么骄傲的!”
男朋友站住了,像被怼得愣住了,又像走进一个迷局。
“但是,我结束我,和你结束我,过程不同啊。我挑战了你的权力,打败了你自以为能操控我生命的战争,我是胜利者……”
“结果是一样的!我逼得你动手结束自己,等于迫使你加入我的阵营,成为S死你的帮凶,我不仅不用承担 S人者的罪名,还可以给你罗织畏罪自 S的罪名,你有什么好得意的?”
我都把你逼到这份上了,你得意什么?!
莫非一下惊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