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因又跟人打架了。
雨夹雪的天气冷得让人战栗。贝因是大恶魔跟天使的混血,按常理说不该对冷热有太大的反应,可是他大概是吃了年纪小的亏,总是比同龄的大恶魔或者堕天使怕冷。
不过还好,怕冷不影响他能打架。一路行走的时候,身体里有些地方随着走动隐隐作痛,但外表看不出来,免去了被发现后告诉家长的烦扰。
这个家长不是指他的父母。
他的母亲科罗盖琳去世得很早,她在一次跟地狱的旧王族厄斯林根兄弟研究魔法器具时出了意外,被送回来后没过几天就伤重去世。之后他被他的舅舅巴钦领养,巴钦工作很忙,听说今天是不回来了——贝因自己回想的时候也觉得他跟他舅舅说话的时候真是少得可怜。也好,不然奥德家族的其他人又跟他告状说贝因跟家族的其他孩子打架,还是先动手的那一方,哪怕事出有因,贝因也会为这难堪。
街道湿淋淋的。贝因眨了眨眼,睫毛上的雨滴落了下去。虽然他心里很不在乎,但是身体却一直在忠实地反馈着天地的寒冷。无论他怎么努力,身体好像都无法忽略这种仿佛可以让血液结冰的寒冷。
他母亲葬礼的那一天,他也是这样子,也是这样的天气。贝因一边哭泣到喘不上气,一边觉得可恨,为什么都伤心成这样子了,为什么都已经觉得世界都是灰色的,看不见未来了,身体还会觉得冷呢?
他听到了同个家族的人说他了。
“你们看他,混血的身体就是差劲,连在葬礼上都一直冷得发抖呢。”“真不知道他以后会怎么样啊,科罗盖琳的财产听说花得差不多了。奥德家族的这一支以后就要没落了吧。”“你听谁说的,她有钱着呢,厄斯林根兄弟也赔偿了不少财物给他家。要是他妈妈那一堆怪物兄弟姐妹里有谁肯领养这个可怜的小东西,肯定发财了……”“听说科罗盖琳的事故主要怪厄斯林根……真是可怜。”“哈哈还真是,见怪不怪了。厄斯林根兄弟的丑事还少么?旧王族现在不如从前了但也不是谁都能动的……”“这小孩要是想报仇……”“你开什么玩笑呢?……那可是……”
好奇怪,明明很冷,冷到身体都麻木了,但是周围有数不清的声音,好像很吵,又很模糊,什么都听不清楚。
……为什么不能安静点呢?
——他记不太清,只听后来管家跟他说,他因为发烧昏迷被抬下去了。
奥德家族是地狱原生恶魔中知名的怪物家族,如野兽般的残忍和竞争深深刻在血脉里。他们以纯正的恶魔血统为尊,鄙夷混血,科罗盖琳虽然是纯血恶魔,却与自己的家族断交多年。去世之后许多人都嘲笑科罗盖琳身为血统纯正的大恶魔,唯一的后裔贝因却是一个与天使生下的混血,白白浪费了身上的血脉。
贝因听别人说过科罗盖琳年轻时也是一个实力和手腕不输巴钦的知名恶魔,被许多人看好。她与许多恶魔有着似是而非的暧昧关系,甚至据说曾经是魔王路西法的情人,但她一直游刃有余,从不真正投入到哪段关系里。
直到她遇见贝因的父亲。她与这个天使生下贝因,那个天使却在回天堂之后失去了音讯。听起来仿佛是个庸俗的一方痴情一方负心的故事,直到科罗盖琳不知道从什么渠道了解到贝因的父亲不是不想回来,而是被杀了。
他说了他想要堕天,于是被家族当做一个污点抹除了。
流言里,原本颇有实力和智谋的大恶魔科罗盖琳从此发了疯。
人们或是嘲笑或是惋惜她从此变成了一个疯女人。言语刻薄地说女人不管多有实力和财富总是为情所困,又说她为了研究给她那个天使情人复仇的方法耗尽钱财有多么不值得。
但贝因从来不觉得自己的母亲跟流言里那个女疯子有丝毫相像的地方。他记得小时候他问过科罗盖琳,为什么别人都说她花了很多钱去做一些根本做不到的事情?科罗盖琳说,有个人救过她的命,她总得回报什么。
虽然贝因不明白,但这句话听起来实在不像是疯了。他想着或许以后等他长大一点会明白,可是没有等他长大,科罗盖琳就死了。
有许多人费解现任奥德家族的族长,亲手杀了老奥德的大恶魔,强大冷血又狡诈的巴钦为什么会收养这个混血孩子。恶魔之间哪讲究什么血脉亲情,何况是会放任后裔自相残杀的奥德家族——可惜这个问题只能问巴钦,贝因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巴钦是地狱政治场的新秀,与一味崇尚身体强壮,外貌骇人的族人不同,他人形外貌称得上是斯文白净,今年刚升职新迁来第七狱,贝因也跟着搬了过来。他太忙了,忙到没什么时间搭理贝因——但仍是会对着贝因的功课大皱眉头。他一开始收养贝因的时候,别人都说他以后算是贝因的养父,贝因该叫他父亲。但贝因拘谨地绞紧了手指,最后也就闷闷地喊了一声“舅”,巴钦也没说什么,往后贝因就一直这么喊他。
近些年地狱政治上的大动作很多,其中包括针对贵族的加税,还有七十二柱魔神的改编。原先的撒旦庭还有领主等实力顶尖的恶魔不再列入七十二柱魔□□单内,新的七十二柱魔神则会被收编到撒旦贝利尔的名下,目前正式的名单和排位还没有出来,不知道结果会怎么样,目前地狱不分立场不分种族,几乎所有人都在这个名单和排位上投入了无限精力,有心人都明白自己以后的发展会跟这份名单和排位有密不可分的关系,一定要把握住机会。
如果贝因的母亲还在世,或许也会是这份名单中的一员。
第七狱像个巨大的舞台,时常有精彩纷呈的剧目上演,轮流登场谢幕的主演还都是各类传说中的人物。上个月失踪近百年的第七狱领主,曾经的光之君主米迦勒重回地狱。消息一出,顿时引爆了整个地狱。百年来留影的法术也发展了,米迦勒来出席会议时,穿着黑披风自风雪中走出,微微抬头向上看的瞬间被拍到的那张侧脸图几乎日日挂在各个新闻报纸的封面,更有甚者把这张照片绘制成了大幅的画像高价卖出供人收藏——全地狱最出名的华美宫殿群和成群的权贵跟他出现在同一张照片里都成为了被忽略的黑压压的背景,连凑巧飘入镜头的那几片雪花也变得像是绝妙的点缀,漂亮得让人疯狂。贝因已经在同学的手里,桌上,书里无数次看过那张照片,再一次看到也还是会被吸引,心里暗自想着天堂从前不外传天使长的画像真是可惜,这人没堕天的时候不知道得长什么样子。
除了每天看着他的照片喃喃着想变成那几片雪花的那波人,大家都在揣测他离开这百年背后的隐情,还有他回来的原因。各类报纸,杂志,街头、酒馆都有人聚集讨论回顾他辉煌的功绩,赫赫有名的传说,堕天后入狱又起复的曲折经历,三言两语说完他的人生,然后感叹地狱的局势不知道又要有怎样的变化。
这是个让人不能喘息的地方。
自从来了第七狱,巴钦回家的天数越来越少了。这是全地狱权贵最多的地方,是有无数机会的地方,也是有无数双眼睛和耳朵的地方,也许贝因还没有来到这里,其他人就已经把他的来历打听清清楚楚了。
——贝因难以理解他的同龄人为什么那么执着于他的父亲是个已经死掉的天使,为什么对他混血的血脉念念不忘,就好像他难以理解为什么其他人爱攀比自己的家族的血统,自己的姓氏,家中的官职……聊一些自己新买的奢华的法器,其他人家里的狗血八卦,或者老师的容貌,来历,身材和腿等等……
他对这些都不感兴趣。
虽然他知道这些很重要,但他不感兴趣。
在其他人热火朝天地聊天的时候,他常常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地站在人群之外。
他虽然是大恶魔,但是头上的角很小,比同龄人都要小,这是一眼即可辨别的不同。为了拨开同龄人犯贱的手他已经打了不少架了。据说再长大一点他就可以自由地收起头上的角,但是这个等待的时间对他来说未免太漫长。
现在又打了奥德家族的人,他听到家里的男仆最近在嘟哝他的不懂事,说巴钦现在正好是需要结交人脉和用家族助力的时候,怎么贝因总是跟其他人打架给巴钦添麻烦?一点寄人篱下的自觉都没有。
真是白养他了。
不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话,但贝因今天选择没进家门就离开。
反正巴钦今天也不回来。
过去因为贝因不好,让别人嘲笑科罗盖琳。现在因为贝因不好,又让巴钦难堪。他从来都帮不上自己至亲的人什么。
说到底弱者难得到别人的重视,何况这里是地狱,奥德家族的厮杀史中更是写满了弱肉强食。老奥德是一个雌雄同体的强大原生恶魔,为了生下可供驱使的强有力的后代,与许多强大的恶魔交合并生下了孩子,又让这些孩子相互残杀以决出更强大的存在,存活下来的后代不要说什么血缘亲情,他们只能叫幸存者。相互之间能有的除了利益关系,也没有别的了。
所以无论从什么角度,贝因都无法要求巴钦做什么,平时的日子不行,他妈妈科罗盖琳的忌日也不行。
他走到了一座桥上,没有打伞,浑身湿透,睫毛和头发都被雨水打得湿透。桥下是河流,远处是湿淋淋的长长的路,地上人群车辆川流不息,天空上偶尔有展开羽翼的堕天使和恶魔携带着巨大阴影飞速略过。
人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地。
他没有,他无处可去。科罗盖琳去世以后,他已经没有可以毫无顾虑地回去的地方了。
贝因站在桥边,在脸上出现温度与雨水迥异的眼泪时抬手捂住了脸。
他哭泣没有声音,只是手掌下泪水纵横,就算换气时有轻微的哽咽,也被雨水,车辆还有人的声音盖过了。
茫茫的雨幕,庞大,冰冷,威严的城市下面一个渺小的他。这种时刻会觉得自己无比孤独。
早在被巴钦收养时,他就从其他人口中知道了,他对巴钦来说是怎么样的存在——
一个完全没用的人。
科罗盖琳在世时巴钦都没有与她往来,贝因又是混血,从幼年就可以看出他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天赋。
哪怕贝因想要报答巴钦,也只会发现自己一无所有。
贝因很清楚,就算有一天巴钦对他不管不顾,或是直接让人把他带走,带到巴钦再也见不到的地方,也不会有人说什么,也不会有人管他。不比天堂的家族还讲究面子,地狱不会对弱者有丝毫同情。
他没有价值。
没有价值的恶魔不该留在巴钦身边。
这么兀自投入哭泣的时候,感觉身前有一个淡淡的影子靠近了,贝因察觉得到,但因为第七狱出名的治安所以不觉得有拐卖或者绑架的危险。他放下捂住脸的手,看见一只手自背后伸来,屈起手指在他胳膊旁边的石桥上敲了敲,然后停在那里。苍白修长的手指与底下的石桥相比仿佛是玉石雕刻的,跟在稍瘦的手腕后面的是一截黑色的衣袖,看起来很昂贵。
一个年轻的声音在他身后说:“是哪里来的小熊在这里哭啊?”
雨水不知道为什么不见了,很懂事地避开了他们。贝因知道这是法术,但是他愣愣的,一时半会儿没想明白这个拿着哄小孩语气对他说话的人为什么要说熊,还以为遇上了什么傻子——他搬来第七狱之后,已经这样在晚上独自漫步过很多次,这是第一个来问他怎么了的人——直到他想起来自己帽子上面的两个软哒哒的除了装饰毫无用处的耳朵。
“什么熊啊?”贝因眼泪都没干就下意识回嘴:“那是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