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捆成一团塞进笼子里时，尤兰满脑子还都是米迦勒说的：“如果你是一个变态杀手，你看到一个落了单的人，你绝不会想到这是个诱饵，只会想到自己机会来了。”

……还真是这个道理。

她变成了一个黑发棕瞳的女孩子，身量看起来跟耶文差不多，但样貌平平。米迦勒则变作了少年模样，比她稍微高一点，他变作的样子跟他自己原先的长相有些许相似，尤兰往他脸上看了一眼，恍惚就像看到了许多年前去第一狱深林木屋中见到的那个少年。

又调整了一会儿。拉结尔的建议是让米迦勒变得漂亮点，因为变得漂亮更容易被大人物挑上，考虑到米迦勒本身的实力，这种行为听上去有风险，其实危险性不大。他们两个一起被掠走，绑起来之后也被扔到一块儿，跟笼子里其他孩子一起昏睡。

这个笼子里大概三十个孩子，外面一直有人看守着，用的语言跟村里的语言是一样的，辨别起来不难。尤兰记得他们是在山林里被打晕带走，又被带到了这样一个笼子中——这些人连据点都没有，居然是直接劫了小孩，当晚就走。

从笼子里放出被扛起来时她飞速眯眼看了周围，惊觉已经身处人造的建筑中。她没能感受到任何法术的波动，但这种效果很明显就是空间法术，这有悖常理。

她没有困惑太久，因为很快他们就被统一唤醒带进了一个宫殿式建筑中，被放在一个像是礼堂的巨大厅内，那里面有坐的位置，一眼望过去足以容纳数千人，除了他们这些还被绳子牢牢捆着手部和上半身的新来的，还有更多穿着统一服装的孩子，他们手上都带着一个蓝色晶石打磨的圆环。尤兰大略一打量，发现带他们来这里的人身上都带着这样的晶石做的饰品，无一例外。

在这里的孩子脸上无一不带着麻木，无一人敢哭或是吵闹，这样的氛围让新来的人也不自觉保持安静。一个又一个人领着一队伍的孩子来坐下，逐渐填上了空缺的坐席，有人一边安排一边小声问：“不是离祭祀还有一段时间吗？怎么这么早就……”

另一人：“不是，说是今晚有地狱来的贵客，挑几个漂亮的过去让看看客人感不感兴趣。”

“地狱”这个词直接触发了尤兰心底最大的恐惧，她整个人如坠冰窟，连血液都要冻结。一时间身体僵硬，但很快就感受到有人轻轻用肩撞了她一下——是旁边的米迦勒，于是再次放松下来。

他们来到这里是巧合，撞上地狱大概率也是巧合，被发现的可能性很低，只需要谨慎，不必过于害怕。

右侧的门打开，走进来一个穿着绣金长袍的人，那个人地位明显比在座任何人都高，腰上坠着一块拳头大小通透的蓝色晶石，很有大贵族的风范。很快这里孩子都被下令抬起头来，而那个人一排一排打量着这些孩子，陆续让人带了几个上来。

其中包括耶文。

耶文是村中人人承认的美人，身处一个肤色整体偏绿的种族，她白得像森林中新开的带雨露的花。她比尤兰早一天来，已经换上了统一的长袍，戴上了手环，肤色却很苍白仿佛没有休息好，尤兰的注意力本来都在她的身上，直到身边米迦勒起身。

尤兰没反应过来似地转过头，看到米迦勒对她安抚式地笑了笑，走了出去。

——有人过来把他领走了。

王宫的地下部分像个展览馆，百人高的穹顶中满是壁画，金碧辉煌，穷侈极奢，人行走在其中会显得像是树下的蚂蚁无比渺小。而此时一个身着华服，额佩宝石，胡须浓密，身材高大的男人走在前方，正逐一地为对面一个人介绍着这里陈列的物品，举手投足之间不怒自威，让人不敢轻易抬头直视他。

他的言行气度都宛如人们认知中的王者，而对面的人虽然同样看上去很高，面容也很英俊，但是姿态和神情总给人一股懒散的感觉，仿佛他刚睡醒，可这并没有让对方任何一个人表达出任何不满或是轻视。

“……我们的祖先为这神奇的晶石命名为‘阿德厄库西’，意为‘捷径’。数千年来，阿德厄库西帮助没有法术天赋的我们获得力量，抵御外敌，为这片大陆赢取和平，让我们得以繁衍生息。我们把阿德厄库西称为我们的神。上帝是世界之主，而阿德厄库西是我们的主。我们一族不信仰遥不可及的神，而是信奉供养我们的土地和石头。”

“是啊。”贝利尔用拿着法杖的手挡住嘴打了个哈欠，笑眯眯地点头，“不用学习理论不用背不用练习光靠想象就能熟练使用法术，谁不想呢。”

“阿德厄库西石是大陆给予我们的恩赐，但我们一族也从未想过就这样止步不前。多年来，城中的人研究阿德厄库西石，发现只要换一种运用方式，不是运用，而是抽取，就能拥有瓦解世间一切魔法和咒术的力量。我们相信这种闻所未闻的力量，必然会在未来可能到来的战争中，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嗓音威严的男人说，并不为面前这位撒旦贝利尔轻佻的态度感到恼怒，他抬起手，用手中的权杖指向一个五人高的锥形物体。

“这是城中最新的研究成果，我们称之为‘晨曦的光’，您可以感受到这里面没有任何魔法属性。但只要里面的力量被唤醒，可以转瞬之间瓦解禁咒，或让数以万计的军队在一小时之内无法使用法术。根据我们的计算，效果足以抵得上十分之一个米迦勒。”

贝利尔脸上表情僵了僵，但很快恢复如常，轻轻鼓掌道：“厉害，厉害。”

“但恩赐也会带来诅咒。”面目威严的王者沉重地叹息：“使用过阿德厄库西石的人，也终身为它所束缚，只要离开这座城超过两天，身体就会化作黄土砂砾。数千年来我们想尽办法，却无法挣脱。”

“这被称作神的诅咒。我们不曾做过足以让神明降罚的恶事，但如果这永夜是造物主让我们付出的代价，”面前的男人目光深沉，“即使人们把上帝看做不可违抗的权威，我们也希望，让晨星来带领我们见证晨曦。”

贝利尔表情诚恳：“我必定会把贵国合作的诚意以及研究的成果如实转述给魔王陛下。”

……难怪会给这样的东西取这种名字，为了跟晨星沾边真是辛苦了。

一通看壁画看发明，听历史听展望下来，得知今夜的商谈到此为止时，贝利尔发自内心如释重负。

“为了迎接我们城最尊贵的客人，我让人准备了最顶级的美食，最香醇的酒，和最美的人。”坐在宴席上时，主位上的王对贝利尔举杯，接二连三的，城中的王公贵族都对他还有身侧的地狱随从举杯，贝利尔看上去很好脾气地笑着应了，在满座欢呼中一饮而尽。

一杯，接着一杯……

有一个笑容恰到好处的女人来给他倒了几杯酒，手若有若无地搭在他的肩上，又渐渐往下滑。主位上的人介绍说这是他珍贵的女儿。贝利尔说长得真漂亮，但我总觉得漂亮男孩倒的酒更好喝。

女人下去了，快要滑到他胸前的手也没有了。

过了不久，又来了一个人。斟酒的手很稳，没有动手动脚，让贝利尔暂时不必担心他饱满富有弹性的胸肌今晚的清白。

“殿下请用。”那个人说。

是个少年的嗓音，挺清澈。贝利尔依旧好脾气地笑着，却根本没朝那个人看一眼，一只手撑着下巴，一只手把喝空酒杯递过去了，等感觉到倒满后再收回来。

一轮又一轮，觥筹交错，轻歌曼舞，金银玉石镶嵌的酒杯滚了满桌，人们为远道而来的客人雀跃，仿佛他们已是牢不可分的盟友。

杯中的酒液映出撒旦嘴角的笑意，在灯光和酒液的色泽中变得虚幻而不真实。

人们都忘了他是来自地狱深处的魔鬼。

贝利尔喝了很多，一开始还仿佛有些醉醺醺的，说话语调都像个顽皮不清醒的孩子，等满桌人都喝倒之后，他反而显得清醒。再度把空掉的酒杯往身旁倒酒的少年那里一递，也许是满桌烂醉如泥的人看烦了，他的视线终于今晚第一次扫过了那位站着为他斟了一晚上酒的少年。

原本随意扫视的视线停住了。

那个少年视线低垂不敢看他，站立的姿态有些局促，仿佛任何一个生涩的青年被叫上来伺候大人物的样子，穿着一件露出锁骨和脖颈的上衣，很清凉，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酒席上已经有不少人捉着伺候自己的人，把手和嘴放去了该放去的地方，满席高高低低的情不自禁的声音里，贝利尔这显得异常的停留，仿佛也是想做那个的意思。

但贝利尔盯了他一会儿，缓缓地正了正歪斜的坐姿，用另一只手一起握住了酒杯——这荒唐得让人难以理解的行为居然让他显得有点礼貌。

“不用管我，你倒就是了。”贝利尔说，语气还带了几分真诚：“这样会让我自在一点。”

他的行为虽然离谱，但是地狱来的贵客，任何细微的行为都会被人反复揣摩。

宴席散去，整个王宫进入每日最寂静的时刻，所有的热闹和狂欢如同被火焰焚尽后的灰烬冷却散去。贝利尔回来的时候，床上已经跪坐了另外一个人。低垂着头看不清脸，挽起的湿发有几缕搭在素白的后颈上，松垮的长袍只有一条腰带松松系在腰间，两条长腿和细腰一览无遗。

这次的穿着比宴席上还清凉，长袍布料丝滑薄软，挂在肩上露出大片领口，而布料本身的质地让人朦朦胧胧地可以看见底下肌肤的轮廓，看一眼就能让人浑身发热产生联想。贝利尔走进来的时候看见他，不由地愣了一愣，随即懒懒笑了：“我只是回来拿个东西，还给我留这么大的惊喜？”

语调懒散，但不再像宴席上那样歪斜地坐着之后，他的身高一下子显出来了，脚下阴影随着步伐一步一步迫近时，即使不刻意也给知晓他身份的人带来莫大恐惧。他的身材对比少年清瘦的骨骼，看起来像是能用一只胳膊把他轻松揽进怀里。

“怎么了？”背后有个人问。

没有贝利尔那样的慵懒，平静淡然的男性声音，像是夜晚提琴奏响的曲。

“没什么，摩加撒德送了个人过来。”他朝床上看了一眼，仿佛看到一只瑟瑟发抖的小猫一样笑了：“看把小朋友吓得。放心，今晚不折腾你。”

一个人从他身后走了出来，他一直不显存在感，走出阴影时才看出是个身材修长的男人，一双眼睛黑暗幽深，让人不敢直视。他的面貌，穿着都不夺目，全身没有多余的装饰，只在冷白的手指上带了一枚样式简单的银色戒指，上面有一颗漆黑的宝石。

床上的礼物深深低下头去，不敢动弹却又绞着手指，单薄的身形在夜色中我见犹怜。可惜来的人都没分多余的注意力给他，贝利尔拿了落下通讯器就走了。

等他们的脚步声和魔息都彻底消失，感知不到，床上的人才慢慢抬起头来，露出一张神情平静的面孔——贝利尔一见到他的脸就想到，如果王宫地下展览室那个被称作十分之一个米迦勒，这个大概能称为十分之三。

一开始是个儿童失踪案，后来又变成了连环作案，很快又发展成了官匪合作疑似有黑幕的案子，紧接着又成了跟□□祭祀挂钩的事件……再后来发现还扯进了地狱。

他想起刚刚一闪而过的那枚戒指，光滑的戒面在微弱的光下折射出一个时空法术的符号。

——那是一颗空间宝石。而黑色的空间宝石，世界上一共也只有五颗。

贝利尔再次回来时，床上依旧坐着一个人。这次他是一个人回来的，床上那个人也变了模样，不再跪坐在床上，而是坐在床边，依旧是那件松松垮垮清凉无比看上去一扯就掉的衣服，但变成了一个成年男性身形，黑发长过腰，丝薄的布料若隐若现地遮住底下美丽的身体轮廓。他抬起头来的那一刻，露出一张让贝利尔笑容完全消失的脸，双眼像明净的湖。

“好久不见。”那个人顶着一张按理说绝对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的脸，语气平静地说：“我有一些猜测，想找你证实一下。”

——难怪他会在一个穿得很露的任人享用的生涩小美人身上感受到危机感，还以为是触动了被米迦勒虐得死去活来的惨痛记忆。

——原来是因为那就是米迦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