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的比第一次还要久。
米迦勒后来跪不住了,手指紧紧攥着掌下的床单,一片凌乱的褶皱,狼狈得像是此刻的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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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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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迦勒没回头,话也平静得听不出情绪。路西法微微愣住,没有答话。他看着米迦勒迈出去一步,脚步却突然一趔趄,似乎是没踩到实处,整个人身子一歪直接摔了下来。虽然手臂仓促间扶住了床头柜,身体还是随着摔下的势头重重砸在了沉重的床头柜上,上面七零八落的小玩意儿也都滚落在地上——包括路西法那不离身的通讯器。
事情太突然,路西法神色一变,匆忙举手一抬,米迦勒被无形的力量托回了床上,紧接着被人抱进怀里。
他刚做完本来就没回过神,这下摔痛了也只是皱着眉低着头,忍疼的模样。路西法的手指撩开他的头发,看到眼睛下方的颧骨处被擦出了一道血痕。
治愈术的光芒微微亮起,散去后伤痕也消失了。路西法的手沿着米迦勒撞上床头柜的那一侧自肩头一寸一寸按过去,半刻不离地仔细盯着米迦勒的脸,确定他没有感受到其他伤处以后才松了手。总算,堕天使的身体不至于被床头柜撞到扭伤,只是边角毕竟还是尖锐。
米迦勒说了声谢谢。
很平静的样子。
他的浴巾散开了,露出半边的肩头和身体,灯光下上面有各种深浅的痕迹。
他看得出他让米迦勒很狼狈,也看得出米迦勒在强迫自己接受这种狼狈。心里却没有半分赢家应有的愉悦。
他用拇指摩挲着米迦勒眼下的颧骨,受过伤的地方,垂眸斟酌着怎么开口,却听到米迦勒叫他:
“路西法。”
米迦勒确实反应速度比不上平时,不止是摔跤,连说话吐字都慢了一些。他很少喊路西法的名字,但每一次——就像他安静地靠在路西法肩上或者胸前的时候,都能让路西法恍神,即使这样的恍神从没被察觉。
“嗯?”
“你是不是也没有失去过治愈术的能力?”
“是,”路西法应了,手指理了理米迦勒耳边的碎发,“耶和华对我的影响有限。你想知道的话等一下跟你说。”
他的视线瞥到那个被撞歪了的床头柜,突然觉得这里摆这样一个的东西真的碍眼:“下次我会让人换个柜子,这个边角太尖利了。”
米迦勒有些莫名地看着他,依旧用着自己未能察觉的,比平时稍慢一点的吐字说话:“……我只是不小心,又不是下次还会撞它。为什么要换掉?”
“……”
该怎么解释他只是因为床头柜撞了米迦勒而想要把它换掉,而不是因为认为米迦勒会第二次撞上床头柜。
开了个头打破那种氛围以后一切都好开口了,路西法转移了话题,说回自己真正想说的:“因为太丑了。不说了,我帮你洗吧。”
米迦勒又皱起眉:“不用……不需要。”
路西法尝试说服他:“……你走路不方便。”
“刚刚没留神而已,没事的。”他推开了路西法。而路西法张了张口,最后近乎妥协的神色出现在他的脸上:“……好,那你自己留心。睡衣浴室里面有。”
米迦勒走了。
他没怎么做过这种事,因为不熟练,所以连清洗都花费了比平时更多的时间。最后他找出一件睡衣来穿上,打开门走了出去。
路西法还坐在床头,原本摔在地上的东西都回到了桌面上,床褥也因为清洁咒恢复如初。他手里拿着通讯器,刚刚切断的样子,表情跟米迦勒走前很不一样。
平静中带了点森冷的讥讽。
“怎么了?这么晚了还有工作?”
路西法看了他一眼,那样的森冷就淡了下来,简短地说:“刚刚收到的消息,神明派神使吹响了末日的号角。”
米迦勒的脚步也停了下来。
没人不明白末日的号角意味着什么——神惩的降临,人类灭亡之日到来。甚至如果米迦勒还在天堂,参与末日审判的天使里必然有他。
“我让消息传达下去了,你们很快能收到。”
米迦勒默然片刻,重新走过来。他仍旧侧身躺下了,但没有了睡意。
过了一会儿,听到通讯器被放在桌面上的轻微声响,紧接着被人自身后抱住了,后背紧贴着温暖结实的胸膛。
“想问可以问。”背后近在咫尺的声音这么说。米迦勒顿了一会儿,翻了个身,面对着他。
两双眼睛在黑暗中相对,虽然谈论到了神明,人类,与末日,谁都明白堕天使与前两者的渊源,但意外的是此刻路西法眼神很温和。
“……什么方式?硫火?”神惩一般与火焰相连,路西法很快回答了:“不,是洪灾。”
看到米迦勒有点意外的样子,路西法补充道:“祂嘱托人类建造了方舟。”
如此,人类和人间的生灵便有留存。
施下神惩,赐予毁灭,又留有生机。
没人知道两任天使长,也是两位曾经离神明最接近的天使听到这些消息后分别在想什么。
“很惊讶吗?”
“嗯。”他很少对路西法说自己的想法,但是末日的号角吹响终究就不一样,连米迦勒都会想要跟谁交流,让混乱的思绪有个突破口:“神爱人。”
路西法突然问他:“神为什么爱人?”
他的话音冷静得不像是在提问,更像是置身事外的冷眼看客。
很少有人会去试图揣测神明的想法,尤其是身为神使的天使。他们信服神明想要他们相信的一切。
神明说,神爱人,所以天使说,神爱人,人类也跟着说,神爱人。神爱众生,神爱人,神创造了人,而上帝所造的一切都甚好。人是神的孩子,上帝没有造任何一样于人类不利的东西置于人的周围……
“对比其他种族,神是偏爱天使的。”路西法平淡地说:“但这种偏爱抵不过世界需要人类。”
“人类的发展偏离了祂的设想。祂要把一切拨回正轨。”
“你还觉得耶和华爱人吗?”
“‘爱’是情感。耶和华是神明。”
他谈论神明时,话语中并无敬畏。即使他说的话足够让人头脑冰凉。
魔鬼巧言令色,用三言两语拨弄人心,拼凑真实的话语将人带入陷阱。如果是神明的信徒,对这番话或许会勃然大怒,或许会避耳不听,或许会出言反驳,或许会暗自动摇。
即使知道他在用言语蛊惑,而非做话语点到为止的点拨者,也会觉得他说的真的很有道理。
“……你真的挺厉害的。”米迦勒听起来说得很诚心。
棱模两可的话。
毕竟或许一千万个生灵有十个敢这么想,真正敢说出口的未必能有半个。神明的想法没有人敢说自己揣测得到,但是神明的威能却是人尽皆知。敢于质疑全知全能的神明的存在要么无知无畏,要么……
他看着路西法,黑暗中对方莞尔:“你也是。”
——要么,像路西法。
但世界上绝大多数都是中间的人:即使在地狱,人们习惯随口嘲讽几句天堂和神明的虚伪,也不会有人真正去天堂门前挑衅;卡鲁亚对天堂的来信如临大敌,而在天堂来信后,即使是厄斯林根家的其他人都默许了他被判处砍去双腿;各个大陆时时刻刻关注着神殿的风向,贝利尔即使向来冷漠看待他人命运,雷刑时也只劈下四分力的雷……
指责米迦勒私通天堂时,还有人提到米迦勒身上一个无可解释的疑点:第二任副君堕天后,所有人都在等神殿的雷霆怒火,却始终没等到神明降罚。
他以为今夜到此为止,同床异梦的两个人要用着亲昵的姿势维持着虚假的和平与欣赏入睡,路西法却在黑暗中突然说:“你堕天了,无论为了什么理由,你已经背叛了你的父神和天堂。你再也见不到你的朋友,回不了你的故土。没有人真正为你着想,人们怀疑你,不敢接近你,你在地狱孤身一人。”
他缓缓笑了:“这些话戳到你的痛处了吗?”
“魔王陛下,这不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么?”米迦勒也笑了:“我知道我做了什么,也知道我身处哪里。这些都是我应得的。”
仿佛示忠又仿佛自嘲的话,任何人都可以把这些话理解成自己想要的意思,虚伪的说话艺术。
两个人都没有睡意,都很清醒。
路西法今夜仿佛不打算留余地:“——但你忠于谁?”
“……你不像是会问这种问题的。”米迦勒哑然失笑:“你是君主,但是地狱的人不都忠于自己?别人口中的话未必是真的,奇鲁伊说他忠于你,但实际上呢?”
——当他知道了“逆转世界的力量”,那义无反顾的忠诚便成了笑话。
安息河事变后,他大概是第一个当着路西法的面提起奇鲁伊的人,没人敢当面拨动骄傲的魔王心头耻辱的尖刺。
“谁不想要力量?世界上谁都有野心,奇鲁伊这么做不值得奇怪。知道神明的强大,能逆转世界,比肩神明的力量才更让人心动,不是吗?”
但意外的是路西法没有动怒,他知道真正有怒气的是说出奇鲁伊名字的米迦勒:这个人几乎不会有意当面给别人难堪。
米迦勒的心里有点累,他也不绕弯了:“……你真的相信,光凭那些就有能比肩神明的力量吗?”都是去过安息河一起脱困一起解决问题的,也不用具体描述话里指的是什么。
路西法很沉稳冷静又迅速地接了话,半点不像被挑衅的那个:“如果真的有呢?你会想要它吗?”
“……不了,我现在这样就挺好的。”米迦勒叹了口气,他真累了:“如果真的有那样的力量,也不该在任何人的手上。”
他甚至没有去管自己身上那些嫌疑,也不管对面的是谁,很直白地说:“这样的力量在神殿之外的任何地方,只会对世界造成不可挽回的灾难。”
拥有至高力量的是永生的神明,深不可测的造物主,这在他看来才是最好的做法。
他听到路西法轻声笑了出来。刚才的尖锐,试探,怀疑,揣测,一瞬间不翼而飞。
路西法把他抱住了,头埋在米迦勒的肩上,接连不断的笑让热气拂得米迦勒脖颈发痒。
“这就是为什么你愿意留下来么?怕我追查那些,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灾难?”他在米迦勒的微微僵硬中止住了笑声,低声说:“别紧张,既然你担心,那就留下来吧。”
“做我最亲密的人,这样我就什么都瞒不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