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上去是还没死。至于话音底下的嘲讽可以先不跟他计较。

虽然黑漆漆什么都看不见，但不知道是不是米迦勒的错觉，说这句话的时候路西法好像在笑。

“你能再动一下吗？我要看阵法核心在哪里。”考虑到这位魔王陛下的身体被无数丝线穿过了，这个要求听起来很不做人。

路西法动了动手指，无形的丝线再度可见，这次米迦勒看得清了。上下的阵法跟船上面的那个阵法有大部分纹路类似，虽然符文的形状与常用的不尽相同，但还是可以辨认得出有吸取作用的符文。

“阵法核心奇鲁伊会随身携带，直接打破阵法你也会有危险，万一也被拉进来就得不偿失了。我建议你破解，从我脚下那个开始。”这回确实可以看清了，路西法真的在笑，地狱的王者在这种境地依旧不失气度，一派从容：“你没来的时间里，我还是琢磨了一下的。”

他为了让上下的阵法和丝线能够显现一直在引动那些穿过他身体的线，想必会很痛苦，但表情上看不出。

“破解阵法需要时间，需要我问一下你还可以坚持多久吗？”

仿佛听到了什么傻问题，路西法反问他：“你以为你在问谁？”

米迦勒低头打量了脚下的阵法，后退半步蹲下，手上变出一个小小的圆形符文，用指尖带着，按上了那个阵法的一个连接点。

惨绿的阵法线条自那个连接点开始蔓延出一点金，路西法没有低头去看米迦勒的进度，仿佛这对他来讲无关痛痒。

“没想到来的会是你。”

“我也没想到。”米迦勒平静地应道。

“你住在第一狱，算算赶过来的时间，你不可能是事发以后才得知消息的，看来是有人提前把消息透露给你了。只是刺杀和反叛你不会来救我，那么……是知道裂缝？”路西法低笑了一声：“有意思。”

这次米迦勒没有回应。

有意思，有意思什么？谁给米迦勒透露的消息？那个人怎么知道的？他们是什么关系？米迦勒又对裂缝了解到什么程度了？他为什么要来阻拦裂缝？什么居心？是为了地狱还是为了贯彻造物主的意志？……

每个都是可以拿来大做文章的事。

他在破解法阵，在救路西法，这么紧密依靠分不开的关系，仿佛两人之间有无比值得信任，坚不可摧的联系。

但是这个房间里，这两个人看似亲密的距离之间，只有无尽的隐瞒，防备和算计。

“雷刑的伤不可能这么快好，凭魔药和堕天使初步恢复的治愈术水平做不到这种程度。看来有人给你用了……普通治愈术也不行，是还原咒？光系的治愈术对属性黑暗的堕天使有效？哦，看来天上那位冷酷的神明又网开一面了。谁给你治疗的？治愈庭的天使，还是拉菲尔亲自来了？敢来地狱还冒着不能使用法术的风险也要救你，真是让人感动的同胞之情。”

“魔王陛下，你的话真的很多。看来即使被这些法阵吸了这么久，你的精力还是很好，真是强大得让人敬佩。”他已经猜出来了，为什么主船上的人没事，为什么其他船上的人全部异变了，为什么船队上空的法阵爆炸波动越来越强。

因为主船上这个结界点一直在吸收路西法的力量，而其他船上不是。

“我是在提醒你，你身上疑点这么多，不怕我出去后跟你算账么？”

“有道理。”米迦勒像是才恍然大悟，他接话道：“那么，路西法陛下，请保证出去之后不要追究关于我的任何事，不然我现在就走了。”

“行啊。”路西法笑笑，这么微弱的光线里也看得出锋利的眉，深邃的眼，即使是这么狼狈的状态，浅笑时也让人心动：“我答应。”

这回是米迦勒笑了，他没有抬头，只持续看着身下的法阵。

他知道不用把现在的话当回事，恶魔没有信用，政客翻脸无情，一切只为利益。郑重的承诺抵不过实在的得失，甜言蜜语只哄一时的欢心。

“米迦勒。”

“嗯？”

“雷刑的时候，你为什么不逃？”

为什么受雷刑，为什么不逃，为什么不愤怒，为什么没有不甘心。

“为什么要干涉今天的事。我死了或是地狱内乱，第五狱死再多的人，跟你有什么关系？他们不是你的同胞，你也没有地狱的官职，都是别人的事情，救了他们只会让你陷入麻烦。凭你的力量，局势怎么样都可以独善其身，为什么要牵扯进来？”

米迦勒终于被烦到打断了他：“路西法陛下，你一直想知道关于我的事，该不会是暗恋我吧？”

这句话成功终止了某位阶下囚魔王的喋喋不休。

米迦勒得以安心地继续处理手下的法阵。

终于，金色的线条占据了脚下法阵循环的一节，米迦勒松开手，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空中的丝线，在丝线消失的刹那，风驰电掣般一把抓住路西法的手，重重把他扯了出来。

——滔天的魔息顷刻间爆发。米迦勒用力极大，两个人同时摔在地板上，路西法的手臂还抱着米迦勒的脑袋。近在咫尺的魔息唤起强烈的危机感，如有实质一般压迫着旁人，米迦勒都觉得有些难以喘气，忍不住别开了头。

他刚刚看起来状态还算正常，原来已经气到魔息都失控了。

墙壁开裂，酒柜倾塌，天花板在巨响中砸碎在地面。他听到整艘船处处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堕天后这么久从来没有感受过魔王的魔息，他还以为路西法跟他一样没有，看来是一直收着。

但所幸路西法控制力还不错，摔在地上后几个呼吸之间，魔息消失殆尽。米迦勒身上一松，撑着手臂抵着路西法跟他拉开距离，微微喘着气，觉得己方队友刚刚对他造成的伤害比一路上遇到的敌方加起来都大点。

没有干扰的力量持续注入后，片刻之间，惨绿的法阵恢复原状。失去可吸取的养料，上下法阵失控一般光芒大盛，继而消失，紧接着船上四处传出惨烈的叫声。

仿佛有无形的野兽自牢笼中逃出四处捕猎撕咬，那四处响起的叫声凄惨至极。

“奇鲁伊没本事掌握他心心念念的‘逆转世界的力量’，这下麻烦大了。”说着‘麻烦大了’，但口气凉薄得完全不像他说的那样。站着调整呼吸的米迦勒转头看他，路西法笑了笑：“等一下你就知道了。”

路西法个子比米迦勒高一些，这么看人时睫毛和眼尾显出一点弧度，像是精心描摹出的延长，又像是笔墨收束时末梢飞扬的一笔。

魔王有着能轻易让人神魂颠倒的长相。

米迦勒收回目光。

不知道那些束缚的线是什么原理，路西法出了法阵以后身上倒是没有伤，只是米迦勒刚刚把他拖出来两个人撞到一块摔在地上的时候，他闻到路西法身上有酒味。大略打量了一下发现虽然酒渍已经干涸，但结合酒味的分布，路西法额前垂下的那几缕碎发的位置，可以判断出——有人朝他脸上泼了一杯酒。

不免想起了还在外面的时候听到有堕天使怒极时骂的：“奇鲁伊那小子，还真有两下子。”

——真有两下子。各种意义上。这位魔王陛下长这么大，在这之前估计也没人敢朝他脸上泼酒。

门外传来匆忙的脚步声，有人厉声吼着“快！打开门！”，酒厅门口被一脚踹开，然后那个赶来的人睁大了眼。

他看见了正对着他的米迦勒——还有站在他身后看过来的，没有半点被困住的迹象的路西法。那一瞬间来人的表情比刚刚死不瞑目的卡鲁亚还要目眦欲裂，但他来不及说什么了。

也没感觉到路西法怎么动手的，门口赶来的人瞬间都没了声息。从吵闹到极端的寂静，是一个极突兀诡谲的转折。

从外面看来就是这艘巨大的船，像被一把无形的剑从中间一把劈开了。米迦勒飞到空中，看到因为方才魔息的无差别破坏整艘船内部都四分五裂，船上处处冒出了失控的吞噬法阵，纹路密密麻麻像是给船做了纹身。船上许多人被丝线穿透身体困住，如同被蛛网困住的猎物，在歇斯底里的惨叫声中肌肉膨胀，骨头抽长——然后原地炸成一团血肉。华美的船蒙上血色，在河面上不断下沉，船上全都是实力超群的堕天使和大恶魔，但居然没有一个人从船上逃出来。

不，有一个。

一个怪物，已经完全辨认不出他是谁，他几乎连四肢都无法辨认，像是一团无数的人揉在一起的聚合物，外观上数不清有多少张脸，手或者脚，烂泥一样攀爬着到了船的最顶端，冲着飞在高空的路西法发出嘶哑难辨的嚎叫。

——魔王漆黑的六扇羽翼在黑夜中张扬地伸展着，难以言说的优雅和霸道。嚎叫声传遍河面，在他的冷漠和高傲面前显得像是卑微的困兽被割喉后虚弱无力的哀鸣，河上血腥的屠宰场无法引来高高在上的黑暗王者施舍哪怕一个鄙夷的目光。

一个头从肩部的位置伸了出来——那居然是奇鲁伊的脸！

“我要……做至尊……”那张嘴发出的说话声音十分含混，但那双赤红的眼睛仍然瞪着，没有半点清明，如同饿极的豺狼紧盯血肉一般只是用目光紧锁着路西法。

“……颠覆世界……力量……”这是他最后说出来的话，很快有丝线从四周冒出来，穿透他的身体困住了他，那具身体上伸出来的头们都开始惨叫，有的缩了回去，有的又伸出来，然后全部膨胀，爆炸，化为血雾。

偌大一艘船，自此如沉没在深海被泥沙覆盖的尸骸，彻底死寂听不见声响。

天上的绿色法阵已经消失，米迦勒感知了一下，确定上空已经没有漏网之鱼，但是吞噬了那么多人，力量总该有个去处。

路西法解答了他的疑问：“看下面。”

“河底下。”

米迦勒低头。

这次不需要他说了。

安息河跟夜晚一样颜色深沉的河水下，透出了惨绿的光。范围大到别西卜看到会心生绝望——连反抗都不必有了。

路西法注视着河面，突然喊他：“米迦勒，第五狱避难情况你了解么？”

“别西卜下了第五狱全境避难命令。但是时间不够，他说人已经全部安置在远离安息河岸的地方，不过今天没法完成避难工作。我进去之前让他们都撤离，把人手调去做避难了。”

通讯器早不知道掉在哪了，路西法闭上眼睛——米迦勒知道他在感知，片刻后睁开。

“那就好，事情好办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