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纪彤的表情太过凝重,何必虽然还不知道这骸骨究竟是谁,仍然忍不住出声道:“这骨骸被埋在地下多年,而且生前又得了疫病,说不定骨质已经发生了改变,滴血验骨也未必全然无误。”
纪彤抬眸,轻声问:“前辈……那您可还知道有其他方法可以确定一具骸骨的身份?”
何必沉吟片刻,道:“若是知道死者生前从事的职事,或者有什么身体特征,再或者生前是否有受伤,都能有所助益。”
而后他低头观察了一会棺中的白骨,指了指这骸骨的髋骨和股骨处,“比如这两处就有很明显的磨损痕迹。”两人便去看他所指的那处,果然和别处有所不同。何必道:“这很有可能是因为死者生前的营生经常需要骑马,骨头之间经常摩擦,久而久之就会形成这种痕迹。”
李兰溪道:“原来如此,但是经常需要骑马的范围还是太广了,这人可能是武将,可能是官宦之家,也可能是朝廷的官员。”说完他用余光瞥了一眼纪彤,却见她垂着头,大拇指和食指不时搓动,不知在想什么。
许久后纪彤终于道:“前辈,能烦劳您看看……他,的手臂关节是否受过伤?”虽然她这样问,头却仍旧没有抬起来。
何必闻言,俯下/身子仔细探查她所说的关节部位,道:“此人的桡骨和尺骨外侧确有一道折断痕迹,应当是曾经被锐器由左上到右下方斜向砍伤所致。”
“同时,此处还有明显的骨痂形成,要比正常骨头的表面更为粗糙,说明伤者在生前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愈合。”
李兰溪看到此处的骨骼颜色也更加深一些,问:“为何此处颜色也不一样呢?”
何必道:“这是由于生前受伤后,淤血堆积在伤口处,这才导致骨质颜色变化。”
纪彤慢慢地点了点头,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那请前辈再看看他的脚踝处,有何不同么?”
何必伸手握住这白骨的腿骨活动了一下,又道:“他的左腿胫骨和腓骨的中段也有明显骨折过的痕迹,不过这两处痕迹间虽然不太明显,却有些微错位,而且这里的骨折处有大量骨痂形成,此处的伤势应该要比前面那处更加严重,花费了至少半年到一年时间修养,才能重新走路。”
“他真的是我爹。”纪彤终于抬起了头。
纪彤对青云名捕的事迹可说是烂熟于胸,不过并非在她爹还活着的时候,听他自己说的。
纪春年其实在家的时间不算多,很多时候她的印象里都是和娘坐在小院里,看她一边数着落花,一边算着爹回来的日子。
等她爹回来,那一定是家里最开心的日子,不仅意味着娘会做更多好吃的东西,也意味着她会有新的玩具,而且她爹总会给她讲很多外头有趣的见闻。
不过也有那么几次,是不同的。
那时候爹会在家呆很久,但是娘却会让她不能太吵闹,因为爹要休息。那时候的她还不明白,那都是爹受了伤的缘故。
而她刚刚所说的两处伤痕可说是青云秘录中记载最为详细的两处。
永熙二十八年,永州有一盗匪号黑七,剑术高超,为人残忍狡猾,常掳掠贵族富户家中幼童,行勒索之事。若是一旦赎金给的晚了一点,或是稍微不合他的心意,此人便会撕票。黑七在永州横行九年,受害的孩童有三十余人,以至于当地有孩子的家庭都不敢携子外出。
此事上报到名捕司后,纪春年便带着人前往永州调查,一队人马蹲守了半个月后,终于发现了黑七的行踪。但是这贼人的剑术确实不凡,二人缠斗许久,纪春年终于找到了破绽,一剑刺向那劫匪。但是黑七却将那被绑架的幼童挡在身前,为了不伤害他怀中的幼子,纪春年不惜自伤,右臂被劫匪的长剑刺中,方救下孩童。那伤口很深,而那孩子患有心疾,因此来不及包扎,便将孩子送回家诊治。他自己伤口却耽误了,伤口未能得到及时处理,最终在手臂上留下了一道伤疤。
而那脚踝处的伤痕,则是在宁州的一处黑煤窑留下的。
当时名捕司的门口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包袱,乃是几个带有血书的煤块。
纪春年多方巡查后,才知道在永州一带的黑煤窑势力猖獗,不仅会私自买卖人口,还会诱拐良家子弟入窑做苦力,窑主动辄打骂,死伤无数。但是这窑主警惕性极高,而且又有上层州府官员的庇护,因此非常难以留下证据。
纪春年当即决定孤身入虎穴,装作流落他乡的秀才,被窑主抓入煤窑做苦力。他在这煤窑里忍辱负重,三个月后终于摸清了这黑煤窑的内幕,还找到了此处的账本。纪春年暗暗给名捕司传信,可是要准备抓捕那煤窑主的时候,此人却决定鱼死网破。就在煤窑快要爆炸的时候,他为了让其他人先走,不慎被一块沉重的石头砸中左小腿,导致小腿骨折,被困在那坍塌的煤窑里七天。虽然最终名捕司带人终于将那煤窑挖出了另一个出口,将人救了出来,但是由于伤势过重,那腿部的伤口却恶化了,最终修养了一年方能重新行走。
李兰溪虽然心里有了预感,此时听到她的话,还是感觉到了那语气有些沉重,他离纪彤近了些,轻轻牵住她的手,握了握。
纪彤脸上露出了有些张皇的神色,她抬头问李兰溪:“难道我爹当年没有死,但是他为什么会疯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兰溪知道她此刻并不是要自己的答案,只是真相太过震惊,让她有种慌乱和害怕。
“如果我爹真的疯了,那些年他是怎么过的?”纪彤喃喃道,“他又为什么会自尽?是不是有人害他?”
对于一个这样一个惊才绝艳、意气风发的男人,很难说是死于烈火中,还是死于疯癫自尽,哪种更加体面。
纪彤抓住自己头发,痛苦道:“如果我那时候再仔细一些,如果我知道他还没死,或许我能带他回京城,说不定他会有救。京城里有御医,又有最好的药材,什么病都会治好的。”
李兰溪按住她,这才发现她的肩头在微微发抖,一碰到,她就后退了一步,但是他还是追了上去,更用力地揽住她,“别这样,你不能把什么都怪到自己身上,你那时候也不过是个孩子。”
此时的程渐已经来到了第七户人家。
他发现这里的许多人还是谈疫色变,若不是他表明了捕快的身份,他们甚至不愿意让他进门。但是同时也有很多人对何必的印象深刻,不过那个时候他还不叫何必,大家都叫他小何大夫,更因为人俊心善,人称小神仙。
“那小何大夫可真有耐心,总是笑眯眯的,也不嫌弃病人,我们都担心他会倒下,但是他偏偏就身体不错,大概是上天庇佑吧。”一个大娘说,“只可惜他开了许多副要,我家老头子还是去了。”
程渐问:“那在这次大疫中,你们有没有碰见什么不寻常的事?”
大娘想了想,露出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我家老头子确实说过一件事,不过那时候他年纪也很大了,我也说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
程渐道:“没关系的,您只管说,我们自会去查证的。”
大娘这才没了顾虑,慢慢道:“在疫病发生前,城里来过一个怪人。”
“怎么怪?”
“那人脸上有很多刀痕,像是得罪了什么人被砍的,说话也奇奇怪怪,说什么,如果不让他住下,就要大祸临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