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碧落城的官民忙了整整一夜，至日间，天大亮的时候，所有受灾的居民终于转移结束，好在无人伤亡。
雨停了，苏心暮跟在工人之后离开了塌方的地段。
清晨的阳光熹微，映着所有人的身上泥泞不堪。苏心暮累了一夜未合眼，不用想也知道自己现在有多狼狈。这一夜她从没见过燕燕，等她回到沈府的时候，燕燕早就不在那里了。
苏心暮向家丁问起沈应星的情况。对方一边小心地打量着苏心暮浑身的泥水，一边说沈应星昏迷一夜，现在还没醒。
苏心暮感到有一阵无名邪火正在熊熊燃烧。碧落城最需要他的时候，沈应星晕过去了，替他忙了一夜，他居然还没醒。
问家丁要了干净衣服，苏心暮进了休沐间，打算休整一下，等沈应星醒了再去找他算账。
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是苏心暮在浴桶里被呛醒的时候。
她居然就这样在浴桶里睡着了。
阳光透过木窗缝隙斜斜地射进来，照在皮肤上感觉温暖。苏心暮扒着浴桶边，汩汩水流顺着她的眉眼流下来。
她就这样闭着眼睛，一点也不想醒，她真是太累了。这一夜过去，她居然一点也没想到蒙云。
正当苏心暮从浴桶中站起来的时候，浴间的门被人敲响了。
“苏姑娘！你洗好了吗？”
一个丫鬟在门口拍门，听着很是紧迫。
“快好了，什么事？”
苏心暮认命地抹了把脸。
“蒙云大人回来了！还带着一个官人一起，马上就要到府上了！”
苏心暮一个猛子又扎回了浴桶里。
“他们还有多远？”
“快到门口了！”
苏心暮又钻出浴桶，手忙脚乱地抓起一旁的衣服。
“我去哪儿躲啊？”
“您赶紧穿好衣服，我带您去客房！”
苏心暮着急忙慌地只穿了中衣，用布巾匆匆擦干头发，也顾不上把头发梳好，急忙推门出去，跟等候多时的小丫鬟往客房那边去躲。
小丫鬟带苏心暮来到了厅堂正后的房间，开了门就将苏心暮推进去。
“苏姑娘你在这儿躲着啊！我不叫你千万别出来！”
砰的一声，房门关上了。苏心暮四下环顾，见房中有一扇翠玉屏风，便走到屏风后梳理头发。
小丫鬟所言非虚，她刚走到屏风后站定，就听闻大门外传开鸣金之声，蒙云他们到了。
可是沈应星还晕着，自然不能出来接见，不过片刻，便听得府里的管家和乡老迎了上去，代为说明情况。
隔着几重远，庭中人说话的声音听不真切，苏心暮边梳着头发边听着，蒙云的声音在那头听着很清晰，他话中不时提到古城、瘴林等字眼，看来是在向上面的人解释古城闹鬼的事。
苏心暮停下了动作，官员们一路进城来难道看不见塌方了吗？灾害当头说闹鬼的事儿？于是苏心暮凑近门口想听得更清楚些，可是那厢说话的声音却越来越大，纷乱的脚步声也愈发清晰。
他们……似乎是在朝这里过来。
苏心暮心跳骤停，连连后退躲进了屏风后面，这间厢房很空旷，没有能躲避的地方，也不与其他厢房相通。
苏心暮躲在屏风之后，心中已经在设想要是让他们发现了自己在这儿，是假装府上的丫鬟还是击鼓鸣冤的民女。
门开了，几人大步进了屋内，一个颇有威严的声音缓缓道。
“也就是说，碧落城中一切如常？”
“禀大人，确实如此，闹鬼不过是坊间传言，客居此地的行商因为对这里的景物不熟悉，夜间露宿时难以辨认方向，误入歧途也是有的，鬼怪之说不过是以讹传讹。”
蒙云的声音清晰地从屏风前传开，苏心暮屏住了呼吸，心中开始默默祈祷。
“那此事，也算是以讹传讹吗？”
那个声音变得更加严肃，随即传来门户关闭的声音，一阵窸窣的声音传来，似乎是有人取出了一张纸来。随后便是片刻的沉寂。
“禀大人，卑职确不知有此事。”蒙云再开口时，声音变得异常紧张，“卑职彼时不过垂髫之年，对此事尚未知晓，怎可能参与其中！”
对面那人沉默片刻，语气变得愈发生硬。
“你若不知，此番又是因何返乡？”
蒙云那端无语凝噎。
“禀大人，卑职自幼加入宣慰司，不至舞象之年便远赴京城，与家乡父老向来聚少离多，对故乡事宜向来一知半解，此次返乡，乃是卑职承蒙圣意，代行宣抚之劳，徐大人若是怀疑卑职与那谋逆之徒暗通款曲，敬请大人提审卑职，卑职绝无二言。”
屏风前传来衣物掀动的声音，苏心暮隐约看到蒙云行礼，随即在那身着金紫官服的人面前跪下。
那穿官服的人却绕开蒙云，背着双手在房中踱步，过了许久，他才再度开口。
“蒙袒至今在逃，自从你回返碧落，这里的异事倒是一桩接着一桩，若是无法尽快平息，城中的风言风语恐怕会愈发猖獗。”
徐大人大手一挥，手中所持纸张悠悠飘落在蒙云身前。
“你且留在此处，城中事端何时平息，你便何时离去吧。”
厢房的门关上，徐大人离开了。
蒙云仍跪在原地，低着头看着地上的那张纸，神色不明。
苏心暮忖度片刻，估摸着徐大人应该已经走远了，她便小心翼翼地从屏风后面出来。
蒙云仍跪得专注，连苏心暮出来都没发现。
苏心暮轻咳了一声，唤了他的名字。
蒙云蓦然抬头，见苏心暮一袭白衣，披头散发地站住自己身前，正要惊声尖叫，苏心暮扑上去，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你小声点！”
苏心暮趴在蒙云耳边低声道。
蒙云双目圆睁，以一个极其诡异的姿势被抵在她的臂弯中，仿佛大白天见了鬼。苏心暮拖起他，把他拉到屏风后面。
“我抗灾抢险去了，山塌方了，你们进城应该看见了，我沐浴完还没收拾，就这样。”
苏心暮松开了手。
“你为什么会在沈府？”
蒙云紧盯着她，还是一副见鬼的表情。
“你说为什么？我住的地方又没有干净衣服！”
“沈应星又是怎么回事？我让他照顾你，他怎么就晕过去了？”
蒙云惊魂甫定，上下打量着苏心暮，确认她身上完好无缺。
“这就是个很长的故事了。”
苏心暮把蒙云拉到一边的榻上，对他如此这番细细讲来。
“沈应星······”蒙云皱起了眉头，“他居然干出这种事。”
“先不说这个，”苏心暮摆摆手，“他被那个黑衣人打晕了，现在还不能确定他是否知道失魂一事，不过燕燕在这里，你想去找她聊聊吗？”
蒙云摇摇头：“她不会想见我的。”
“为什么？”
“她知道我想问什么。”
苏心暮转了下身子。
“昨天燕燕对我说，这里的失魂都是因为一个男人而起的，他被一个叫向岚寻的女人带走了，你知道些事吗？”
“我大概是知道那个女人是谁，浮光对我说过，在你们遇难那晚，她在幻境里见过那个女人。”
“那你觉得那个男人是谁？”苏心暮转过来问他。
“燕燕没有告诉你？”蒙云问。
“你应该了解她，她爱说什么话向来看心情。”苏心暮顿了顿，又道，“也或许她害怕惹祸上身，点到为止了。”
“不说这个了，那个大官给了你什么？”
苏心暮指着蒙云手里的那张信纸。
“那位大人是徐巡抚，前两日收到了这封匿名的举报信。”蒙云确认窗外无人，就把信递给了苏心暮，“信中提及了约二十年前在碧落这里发生的两族械乱，举报人似乎意指械乱的发生与近期古城出现的异事有关。”
苏心暮接过信，细细看起来。
“这封信是在我们抵达碧落前一日送到徐大人手上的，可巧他就得知了我返乡的消息，于是他便怀疑我与这一连串的事有关，毕竟我是上任土司的胞弟。”
“蒙袒？”苏心暮抬起头。
蒙云点点头。
“二十年前究竟为什么会爆发械乱？”
“彼时我还年幼，对此事一无所知，后来我从乡老那里得知，二十多年前，滇南碧落刚刚归依中原朝廷，但仍然与外族有不少摩擦，从前碧落人通过茶马古道与中原人做生意，但外族凶蛮，常在商道上劫掠过往商队，破坏了边境的贸易往来。”
“但按道理来说，碧落人不会主动与外族发生冲突，可是不知怎的，那场械斗还是发生了，地点就在现在的古城城门外，那场械斗令我族人死伤惨重。自此之后，朝廷便认为我兄长掌事无方，无法管理碧落平安，于是便下令召他入京，可就在入京之前，我的兄长逃脱了，朝廷认为他畏罪潜逃，定与械乱有关，于是便下令通缉他，直至今日。”
苏心暮看毕信，不可思议地看向他。
“他就这样逃了二十年？”
蒙云点点头。
“自那之后，流官入驻碧落，朝廷中人认为我兄长无论如何会与我联系，便对我密加看管。可是他们高估了我兄长，这二十年来，他从未找过我，更别提让我知道当年的事实。过了不久，我师娘也失踪了，我就这样去了宣慰司，后来又去了京城。”
苏心暮点点头，可算是了解了蒙云的成长史。
“你兄长与你的关系如何？”
“我失忆了，不记得了。”
蒙云看上去十分平静。
苏心暮语塞。
“这么多年，你也没想过弄清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没法弄清，”蒙云摊开双手，“你也看到了，但凡我涉足碧落，便会有上面的人严加看管，我唯有老实地待在京城才能洗清嫌疑，不然不光是我，整个碧落城都会被牵连。”
“看来······那位徐大人一时片刻不会离开这里了？”苏心暮忧虑道。
蒙云叹了口气。
“我早该预料到这种情况。”
“只是连带你也没法行动自如了。”
“不妨事！”苏心暮摆摆手，“我有自己的办法，你要是有什么事要查，告诉我就行，再不行还有燕燕帮忙呢。”
蒙云微笑道：“是啊，还有你呢。”
“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先去看看地宫，昨夜山体塌方，不知道那里情况如何，还能不能找到那个大石臼。”
“好啊，那你······”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声惊呼，是先前那个丫鬟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