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擎心里腹诽,面上淡淡道:“那么陛下觉得,大公主姐弟闹着要跳树与佟振羽兄妹在大理寺衙门前想强压霍漓江有根本不同吗?”
嬴忱璧神情一紧,下意识的就不愿意深想:“他们姐弟,小的三岁,大的五岁多,最大都没有六岁,不过是被教唆,老国公实在言重了。”
“老话说三岁看老,三岁,性情已经出来了。”霍擎问:“儿女们还得仰赖父亲时妄想强压父亲顺从他们是什么心性?你们兄弟谁敢,为什么你这几个娃都敢?”
嬴忱璧握拳:“是朕对儿女疼爱了些,老国公,孩子们确实还小,您言重了。”
“陛下是只疼爱儿女、没有教导规矩吗?你的儿女知道要敬重父亲、他们和父亲之间是父亲做主吗?”霍擎探究道:“老臣只问,您有没有教过,他们懂不懂?”
嬴忱璧有点闷堵,别开眼。
霍擎老脸略带薄凉:“小孩怎么会不懂呢?小娃娃一出生就知道要吃奶了,因为饿了。你这三个娃为什么闹着要跳树,三五岁的小娃有什么不懂,和父亲有冲突之后,他们不就是想强压父亲依从他们吗,难道他们是不知道该遵从父亲吗?”
嬴忱璧再闭闭眼:“包括大皇子在内,朕和这几个孩儿就不能有个善果吗?”
霍擎仍然没有正面回应:“宜春县主,父母恩爱,兄弟姐妹一母同胞,家人和乐亲密,至少咱外人看来是这样,她的家庭很偏近陛下想要的圆满吧?”
嬴忱璧看看霍擎似有探究,注视过,皇帝认同。
霍擎喝杯茶,问:“那么陛下看来宜春县主的家庭还能圆满多久?”
嬴忱璧再打量过他后垂眸,眼中若有审视,斟酌道:“老国公,何意?”
“萧家的教育有问题,你看不出来?”霍擎真是又想嫌他了,说个话那么累:“萧灼灼一个姑娘啊,萧家居然能放任她住到晏家。”
“萧家想和晏家结亲嘛。”嬴忱璧理解:“何况英王都认同了。”
“……”
霍擎手指点着茶盅壁让自己平静:“陛下怎么会这么想?”
嬴忱璧敏感道:“老国公不以为然?可若英王没有意向,作甚还要让宜春住?”
霍擎提醒:“是萧家自己愿意让宜春县主住晏家,晏家为什么要多事?”
嬴忱璧不能苟同:“可英王若是无意,为什么不阻拦,拦一下也不算多事吧?”
霍擎跟他耗道:“那么萧家为什么不能管住自家姑娘呢?”
嬴忱璧陈述的语气中透着反提醒的意味:“萧家有意向结亲啊。”
“所以,陛下的脑瓜又撞上石头了?”霍擎不对他发火都觉得自己辛苦:“想结亲?正常人家想结亲是这么个结法,我老头都要被你长见识了,按你的意思,我家男娃看中你家的女娃就应该直接把你家姑娘睡了,然后谈,咱们两家结亲吧。”
嬴忱璧被噎得险些没戳到肺管还不能对呛,捏捏拳头忍住气闷,仍然坚持:“老国公,是朕措辞不当,但你也不能因此就否定说英王没有和萧家结亲的意愿。”
“是你的心态与萧家相近,对自家人偏于放纵,更觉得别人都该按你们的意志来办。”霍擎站起来,微微佝偻着背看皇帝外孙,温和、郑重更有殷切:“你五个儿女都被你养废了,你若是不改变自己,你还能养出个什么样的后继之君来?”
嬴忱璧怒上心头勃然站起,可对上老人家的好意,他也明白霍擎这是为他好,克制道:“老国公妄言了,皇嗣们是有些顽皮,可毕竟还小,朕更没得放纵孩儿们不想儿女成才,何况是对储君,老国公委实不必忧心,切莫再草率妄言了。”
霍擎背脊又低些,像是无力得只能苦口婆心:“可若你自己都有很大缺陷,你还不觉得自己有不妥甚至自我感观很好,你还能培养得好后继之君吗?”
嬴忱璧都能猜到霍擎想说什么了,发笑问:“朕有什么很大缺陷?”
“……”
霍擎懒得跟他演了,顺便想恭维他:你的自我感观真好。
“我问过了,晏霁之劝诫过你了,按照你的设想:霍家、芮家、郭氏,都要在你身边,当霍家与别家起冲突时你永远选压制霍家偏向别家,因为你的底线是要留霍家,所以能偏袒霍家以外的人家时就要偏袒些也好以示公正。晏霁之建议你:趁早自尽。
这是你在此期待下最好的出路了,你偏袒的人越来越不把你当回事,霍家忍多你的不公后必然要爆发,在你的高压下谁都不满意,谁都要憎恨你,恨到最后当然都巴不得你去死,你自尽总比死在你的宝贝疙瘩们手中不伤你的心啊。”
霍擎很好奇:“你都嫌活腻了,你为什么还不挖个坑把自己埋了呢?”
嬴忱璧冷下脸,冷厉相对:“是晏霁之在杞人忧天。”
霍擎没脾气很平和:“我霍家能不能退,你能不能让我霍家退掉?”
嬴忱璧好笑:“做后族,还有未来的储君——”就被霍擎怒气打断:“你别和我扯这些,你就告诉我,我霍家想在你手里退掉,你能不能让霍家退?”
对峙少倾,嬴忱璧拂袖转身:“霍皇后、储君的外祖家,霍家如何退?”
霍擎握住拐杖的龙头,挺直背脊,老眼洞明,是谈判的架势:“若是我告诉你,你想留霍家就只能留霍家一家,没有什么三家并存,你还要坚持吗?”
“老国公,是晏霁之在杞人忧天。”嬴忱璧无奈:“他们能成得了什么事?”
“我问你!”霍擎大发雷霆,暴怒咆哮:“按我的要求,你还要坚持吗?”
嬴忱璧定定注视过这位皇太后的父亲,收起好脸,沉声告诫:“老国丈年迈糊涂了,朕自然是会对霍家好,但朕如何行事不是你能僭越犯上的,切莫再犯了。”
霍擎想,这外孙到底是欠虐呢还是就爱犯贱:“你给你的人生行囊装了十个铁球,偏偏有九个你都是可以舍弃的,你完全能一开始就丢掉多余的九个,轻装上路,但你偏偏就是要精疲力尽时才肯把那些多余的丢掉,落个苟延残喘走完人生。
你可以轻松的活,这条人生路你可以走得很顺畅,但你就是不要,非要带着那些负重让自己越走越累,直到你站不起来、直到你奄奄一息实在带不动了,你才肯把那些负累丢掉,留给自己一个满目疮痍的自己,你是觉得非得这样才舒坦吗?”
嬴忱璧岂会感知不到这是为他着想才劝解他,也没有生气,只是……嬴忱璧疲惫低头,面对老人家再三犹豫,还是模棱两可道:“您就当各人心性不同吧。”
什么心性,霍擎懒得跟他绕:“你觉得不甘心?”
“……”
嬴忱璧看看这位老穆国公,偏还是他眼神有些躲闪,再否认越心虚,豁出去道:“是!朕耗尽心血为什么就要是落个惨淡收场,为什么就是得不到呢?”
霍擎凉凉道:“那人家契丹也耗尽了心血,为什么还没有打进来呢?”
“……”被噎得戳肺管的皇帝喊:“老国公!朕和你说正经的!”
“谁不是和你说正经的?”霍擎好笑:“这世间是耗尽心血就能有回报吗?庄太妃,她没有耗尽心血吗,她为什么还没有得到?边境的将士没有耗尽心血吗,他们连命都付出了,就盼着战事能够快些结束,可战事为什么还没有结束啊?”
莫名的,嬴忱璧心里就咯噔下,霍擎向他迈进步,更似善意劝诫般追击:“你是君王,是想大展宏图的君王,你是想做一个雄主而非庸碌之君。
雄主,应该什么样的,我以为是气吞山河,至少不能是瞎钻牛角尖吧,可你这副德行还不是在瞎钻牛角尖吗?你有什么缺陷,你还真是自我感观好的要命啊。”
嬴忱璧定定心神,赔笑道:“老国公的教诲,朕会谨记,您放心。”
霍擎自然道:“好,那你就给我个准话,你几时能放掉你的圆满?”
“是晏霁之在杞人忧天,乃至没把我当回事儿。”嬴忱璧沉寂下,诚挚道:“朕想老国公您应该明白啊,芮家和郭氏能成得了什么事,连小打小闹都不算,他们就是空想想,咱们跟些空想计较不是非要没事找事吗,您何必跟晏霁之瞎起哄?
朕会对霍家好,朕真心想对霍家好,我可以跟您说心里话,哪怕霍家让我如芒刺在背,我都愿意让霍家比您在时辉煌,后继之君一定是我和灵渠的孩儿,您尽可放心。但芮家,我生母早逝,芮家毕竟是我生母的娘家,您就容他们在我身边吧。”
霍擎翻译下:“换言之,你就是要存着这个侥幸,你不死就不能甘心。”
嬴忱璧迟疑下,侧眸道:“此事,老国公就不要再过问了。”
“你让霍秦川给你学狗叫了是吧?”
嬴忱璧微怔,近乎像是茫然懵懂的看向霍擎,霍擎发难道:“前几天,贵妃只是把郭氏送进掖庭狱待几个时辰,你就对贵妃戒备了,是吧?灵渠十多年没回家,你连她都不信,你对我说,哪怕霍家让你如芒刺在背,你也愿意对霍家好?”
“老国公——”嬴忱璧头疼:“这当中是有误会和矛盾,但朕——”
“你就告诉我,你能不能放掉你的圆满?”霍擎老脸铁青:“若是唯有你放掉圆满,我才能相信霍家在你手中会有活路,否则我只能当你是用后位和储位来买霍家给芮家人当狗,你只想折辱尽霍家之后将霍家赶尽杀绝,你放不放?”
嬴忱璧闭闭眼,都想抹把脸,一下就累了,心累,一个个的为什么就非得这么逼迫他:“老国公自会看见朕真愿意对霍家好,但此事确是霍家咄咄逼人了。”
“咄咄逼人?我霍家咄咄逼人?”霍擎乐了:“我们自觉我们是为你好呢,我们的好意在你眼里就是咄咄逼人。”
话锋一转,霍擎轻描淡写:“行啊,咄咄逼人就咄咄逼人,但我霍家还没做呢总不能白担你的污名,我就咄咄逼人给你看吧。”
霍擎顶到皇帝外孙面前,老脸笑容可掬:“我女婿还活着呢,还没到让你随心所欲时,我今天就和我女婿谈,我们换个皇帝吧,外孙子你觉得怎么样?”
嬴忱璧不可思议的看向他,霍擎凛冽肃杀:“我用我霍家满门煊赫换你退位,若不够,我再去和晏家谈,新帝若是能给予我们两家活路,晏家自会与我共进退,我用当朝第一第二两大家族的势焰来换你退位奉立新皇,我女婿有何不能答应我?!
你当然是做皇帝的料,是你们兄弟中最适合做皇帝的,但你的缺陷也显著,看看,按你想的圆满养出来的儿女都是些什么玩意儿,你还能养出个什么样的后继之君来?你做皇帝,必定是以你嬴氏皇族的气运成就你一个人的盛世,你之后就要盛极而衰!
你六弟不是做皇帝的料,他做皇帝,他能把自己做成将军,但是他做皇帝,我们就是能相信他、他也能相信我们给我们一条活路,就是这份胸怀、气度能够让赢氏皇族稳得长久,你父皇还活着呢,为国祚绵长难道不该换了你,你不该退位让贤?”
霍擎像大尾巴狼诱哄:“陛下,为祖宗基业社稷绵长,退位,让贤给你六弟吧?”
嬴忱璧一瞬间惊悚,不由自主的僵硬,盯着霍擎,他竟不知作何反应。霍擎抬抬下巴:“我是有私心,我想求一条活路,但是你自己把把柄递到我面前,你能怨谁?
跟些空想计较不是非要没事找事吗?你在自说自话呢还是连敷衍我都懒得装,那天,你和贵妃吵得有多凶,你瞎了,你不是还都让霍秦川给你学狗叫了吗,他们成不了事,不还有你帮衬吗,人家一有想害死霍家的想法,你不就要帮衬着压制霍家吗?
你还连霍家想退都不让啊,霍家煊赫过了,将来想求个舒心,我们想退了,你都不让,你什么意思,你还没想把我霍家往死里逼?
念在我女儿和你母子一场,你不仁,我没有不义,我对你够厚道了吧,我没有对你耍阴招更没想隐忍几年后害死你扶幼主登基。”霍擎不由嗤笑:“嬴忱璧,你以为你能握住什么?我若是黑心,在你自以为圆满的时候你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嬴忱璧碰碰嘴皮,说:“朕,是想对霍家好的。”
“我不相信你啊。”霍擎整一副欺负小孩子还要往人小孩伤口上撒撒盐的腔调:“就像,你非要抱着你的圆满不肯撒手,你有多坚持你的圆满,我就有多不相信你。”
看他可怜的小样,霍擎再落井下石:“要不然,你退位之后,我再帮你问问,为什么,为什么你耗尽心血就是落得个惨淡收场,为什么就是得不到呢?”
嬴忱璧终于聚起精气神,宽和道:“老国公魔怔了,朕会当做没听过——”
“谁和你嬉皮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