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静下来之后,李明夷不得不面对这个事实。
自己穿越了。
几个刚才获得的重要信息,同时在脑海中梳理清晰——
其一,这个时代是武皇登基后的六十余年,大致为中唐时期。虽然他对历史不算精通,但可以肯定的是皇帝仍然姓李,国家算是统一。
其二,这里的主要农作物是水稻,农民使用曲辕犁、水田耙,所以地理位置应该在南方,农业发达,水米丰沛,不至于太过贫困。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自己的身体仍然是原来那具,并没有侵占这里的某个原住民,身上的白大褂足以佐证。
思索的时候,他习惯性地将手插进白大褂的兜里,忽然触碰到一个冰凉的圆面金属物,触感极为熟悉。
手指顿住,他马上意识到什么,立刻将这个东西掏了出来。
果然。
他紧紧抓着手里的物品,慢慢将它翻转过来。这是他的听诊器,塞在白大褂的兜里,完好无损地陪他到了这个时代。为了防止丢失,从买到的那天,上面就贴着一个蓝边的标签纸,笔锋利落地写着他的名字——
李明夷。
这是能证明他姓名的客观证据。
李明夷用拇指抚拭着已经褪色的字迹,心情陈杂。然而这小小的标签足以证明,他依旧是他,是李明夷,是二十九岁便立足于外科学的手术专家,是那个被称为天才的外科医生。
“小子……”见他就这么站着久久不语,卢阿婆有些担忧地跟着站起来,目光迟疑地落在他手里光滑的听诊器上,疑惑道,“这是什么玩意?”
“这个是我干活的工具。”李明夷收回思绪,将听诊器收起来,转身看向这位陌生而善良的老婆婆,“我还没有谢过您,是您把我救回来的吗?”
卢阿婆闻言呵呵笑了一声:“我岁数大了,不常出门。是我的重孙女在地里发现了你,她都给吓死了,还以为死人了呢!好在你还活着,活着就好啊……”
她的神色颇为慈祥:“对啦,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家里人可还在?”
“我叫李明夷,是……”李明夷顿了一顿,随口拈了个地名,“是洛阳人,家人俱已离散,如今只有我一个人。”
闻言,卢阿婆的笑容缓缓散去,浑浊的眼珠上下打量着他,叹了口气:“果然也是可怜人,难怪你一身素衣,想是家中出了变故吧。”
这可就误会大发了。
李明夷用一声长叹把这个问题躲了过去。
卢阿婆领悟地点头,眼神同情,一切尽在不言中。
“对了。”李明夷忽然想到什么,“我记得我随身还有个包裹,里头有些别的工器,不知阿婆您见过没有?”
在他坠楼前最后的记忆里,那个用作教具的手术器械包压在他身上,一起滑进了半空。既然白大褂、听诊器这些随身的东西都跟他穿越了过来,那手术器械包也有可能落在了这里。
手术刀是一个外科医生手指的延伸。
如果能拿到手术器械,他确信一定能派上用场。
卢阿婆闻言一怔,仿佛有所联想:“你说的可是一个黑色的包袱,里头有好些银色的奇怪器具?”
这么一说,他就十分肯定了。李明夷克制着心情,郑重道:“应该是,那是我做工的活计,有劳阿婆收捡,还请还给在下,来日一定重谢。”
“我就说,那丫头片子哪里捡来的贵物!”卢阿婆闻言露出焦急之色,皱松的额头深深蹙起,随后抱歉地看向面前的年轻男子,“真是对不住了,我们原不知道那是你的东西,那丫头只当是什么宝贝,拿去城里头的质库了。”
质库?
李明夷立刻明白过来,追问道:“她什么时候去的,质库在哪里?”
卢阿婆手里捏着掉渣的胡饼,犹豫片刻,终是抬起手朝一个方向指了指:“去了有半个时辰了,是谢家开的的质库,在西市。小子,你等等,先吃口东西……”
“谢了!”李明夷丢下一句话,拔腿就跑。
他脚上还穿着手术室舒适的洞洞鞋,踩着松软湿润的泥土,发出急促的咯吱声。
余下的步风微微扑动草帘,卢阿婆怔怔地看着那道白色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稻田的尽头。
正值午时,城门洞开。
往来人群络绎不绝。
李明夷从中疾步穿过,擦肩而过形形色色的百姓,或是头戴幞头、圆领窄袖的男子,或是帷帽飞扬、小衫襦裙的妇女,以及童叟老小,不计其数。不时几道飞驰的骏马掠过,马上有士兵锦袍扎甲,腰间佩刀或戈,冷兵划过长空,擦出锐利的风声。
一道肃穆的匾额高悬在城楼,睥睨着来往进出的人们。
上面的字迹经风历雨,难免斑驳。然而笔锋庄重,昭示着一座城府的气度。
——陈留。
李明夷对这个地名有些印象,大致对应现代的开封。和印象中河南的季风气候不同,这个时代的陈留空气温润,泥土肥软,金风细雨,不虞匮乏,恰似江南丰沛的水乡。
他无暇细细感受这纯天然无污染的空气,辨认方向后,马上朝着西市的方向跑去。
如果没有猜错,质库应该就是当铺的意思。
自古以来就有穷不典当的说法,自己器械包要是进了质库,多半就有去无回了。
“二两银子?不成不成,你瞧瞧这些器具的做工,锃光瓦亮的,至少得值五两吧!”
挂着谢氏招牌的屋檐下,一个扎着总角头发,裹着麻衣的瘦小女孩,正踮着脚,眼珠圆瞪,隔了柜台有模有样地跟里头的人讲价。
站在柜后的中年男子,穿一袭交领衫,外罩长袍,腰间的革带镶金嵌玉。他睨眼打量这丫头,嘴角翘起。
“你说对了,这工法绝佳,可不像民间之物。”他随手拎起一把里头的镊子,放在日头下仔细对了对光,眯缝的眼睛闪过一抹精明的亮光,“小丫头,没说实话吧,这种东西也是你家能家传的?”
“你,你少看不起人,我家祖上是当官的!”那丫头果然结巴起来,却也不怯,一把就将黑色的包揽过来,昂着头瞪回去,“我告诉你,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说着,麻杆似的手臂一伸,用力把男人手里那把镊子也摘了下来,紧紧圈在怀里。
老板的手在空中一顿,顺势抚了抚自己的胡子,随即露出款款笑容:“价格嘛,可以再议……”
“不可以!”
话还没说完,便被一道气喘吁吁的声音打断。
两人齐齐转头看过去。
李明夷大口吞吐着空气,一对橡胶泡沫的洞洞鞋几乎战损成两截,狼狈地挂在脚上。他双手撑着柜台,一眼便看到小姑娘臂膀里的器械包,半晌从干涸的嗓子里挤出一句话:“这是我的包。”
“哦?”老板立即把目光转向小丫头。
那丫头警惕地盯着李明夷苍白的脸,忽然张口:“你瞎说,你有什么证据?上头写你的名字了?”
“没有。”李明夷匀了匀气息,直接略过小姑娘的质问,对老板道,“不过上面有标签,写着每个器具的名字,你刚才拿出来那个,是组织镊,你看我说的对不对?”
“标签?”老板眼神一动,了然道,“上面似乎是贴了张白色小纸。”
小丫头眼珠一转,视线的焦点在两个大人脸上来回,不着声色地往外退了一步。
“不过嘛。”他话锋一转,呵呵一笑,眼神颇有意味地打量回去,“上头的文字,虽像是汉字,老夫却不认识,是故不可帮你辨认了。”
……忘了这茬。
现代人的简体字,对唐朝人民而言,显然和天书差不多。
小丫头已经溜开半截的步伐,又试探地挪了回来,手心依旧紧紧扣着黑包的边缘,见李明夷没说话,趁势拔高了声音:“你没凭没据的,再胡说,我可要报官了!”
这是吃准了眼前的白衣人来路不明,流落至此,多半也没有身份证明。一旦见官,那就是黑户。
小姑娘年纪不大,真够心狠手黑的。
李明夷从没见过这种刁蛮的孩子,看起来也不过八九岁的身量,整个人豆芽似的抽条,显然营养不良,但胆子很肥。
正想继续和她对证,忽然听见质库里头传来一声老妪的惊呼:“不得了了,小主人撞了邪了!”
以看戏姿态打量二人的老板,神色当即一变,转身向里走去,高声道:“怎么回事?快抱来给我看看!”
“喂。”
见老板注意力被转移,小丫头用脚尖踢了踢李明夷的腿,压低了声音道:“咱们先走。”
李明夷蹙眉,不太理解她态度的突然转变。
小丫头眉毛抬起,观察着里头的动静,抽空朝李明夷递了个眼神:“你是傻子吗,他瞧出不对劲了,等着我们相争,他捡便宜呢!”
里头越发喧闹,隐约可瞧见一个老迈的女人,哭天抢地地,正将怀里的孩子给男人看。
李明夷的视线集中在那孩子的脸上。
晦暗的光线下,只能模糊地看见一张惨白的小脸,孩子眼睛紧闭,头无力地垂着,仍凭大人摇晃,怎么也抬不起来。
“我好歹也算你的救命恩人,看你相貌堂堂,像个人物,这个恩你不能不报吧?”小丫头还在喋喋不休,“与其我们两个攀扯,倒不如就说是我家里的东西。你帮我作证,卖出去之后,我分你三成。”
李明夷眉头慢慢蹙起,神色凝重。
“你不愿意啊?”小丫头小脸一皱,忍痛下了决心,“行吧行吧,给你四成!你别不识好歹!”
“速速去请马郎。”质库里,男人的手掌托着小男孩的脸,语气还算沉着。
立刻有仆人得令,匆匆推开质库的门,往外街跑去。
“不成不成,这是撞邪,得请大仙做法啊……”老妪的声音,不再那么高昂,反而诡秘地压低下去,散布着惊恐的情绪,“小主人刚吃荔枝吃得好好的,忽然,忽然就手脚一抽,喊了句阿娘,就晕过去了。怕是见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喂,呆子!”见李明夷半晌不答,小姑娘终于发现对方根本没听自己讲话,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扯扯他的袖子,“别看热闹了,没听他们说吗,这里撞鬼了,赶紧走啊!”
荔枝。
纷呈的嘈杂中,李明夷的耳朵敏感地筛出这个关键词,不顾小姑娘的拉扯,径直向内走去。
“够了!”质库的老板,也就是那位中年的男子,接过自己晕得不省人事的儿子,呵断老仆的絮叨,神色沉厉,“不可语怪力乱神。照你所言,怕是那荔枝有问题。”
老妪不敢再多话,却也委屈:“荔枝是谢公赏下的,新鲜极了,阿郎您早上也是尝过的,怎么会是荔枝的问题?”
男子一时也无话可说,眼看怀里气息愈发微弱的儿子,眉心几乎拧成疙瘩。
“快去,拿香灰兑一碗水来,先给小郎君灌下去。”见主人沉默不语,老妪代为指挥起来。
话音刚刚落定,便见一道不知何时闯进来的白色身影,突兀地站定在面前。
那只插在白衣中的手伸了出来,直接搭上小男孩垂在半空的手腕。
混乱之中,谁也不妨这个陌生人竟然大摇大摆走了进来,不请自来地开始诊脉。对方太过坦然,几个仆人对视一眼,一时反倒不知该如何反应。
“你做什么?”质库老板警惕地看过去。
“心率增快,肢端厥冷,皮肤湿润。”李明夷放下孩子的手臂,翻开他的眼睑,上下看了一眼,“血红蛋白不低,瞳孔直径正常。”
他声调很低,像是自语,然而不急不躁,端是笃定。
但说的内容,众人是一个字也听不懂。见他越发无法无天,老妪当即拔高了声音:“哪里来的疯子,快把他撵出去!”
“等等。”老板抱着孩子,目光深深地盯着来人的脸,如在辨析一件未曾见过的质品,半晌重新开口,“让他看看。”
“多谢。”李明夷头也不转,取出白大褂兜里的听诊器,熟练地塞进耳朵里,将听头探进孩子的衣领里。
勃勃的心跳声从听筒传来。
还好,时间的跨度没有损坏陪伴他许多年的老家伙,也没有抹去他脑海里的知识。
片刻,李明夷站直身体,摘下听诊器,习惯性地挂在胸前。
“是荔枝病。”他将手揣进褂兜,迎着四面八方审视的目光,直截了当地给出结论。不等众人反应,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