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并未亲身参与进政局,对政治事件的敏感度和解析深度都不如德米特尔。他知道,这些事情还是留给德米特尔去处理为好:“作为审判廷的人,按理来说,我应该尽量避免涉政。”
“我知道,”德米特尔扫了他一眼,十分善解人意地截住了话题,“但你今天也不应该直接冲进皇宫对叶甫盖尼兴师问罪,毕竟皇帝陛下的态度……你也看见了。”
想起皮埃尔二世刚刚那一巴掌克里斯就觉得呼吸不畅:“真不明白他对叶甫盖尼那么好是为了什么。”
“克里斯!”德米特尔沉了语气。
克里斯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话已经近乎是在诽谤皇帝了。他噤声片刻,将法术力量外放出去,确定周围并没有人在偷听才放下心来:“不管怎么样,我不能放任叶甫盖尼谋害皇嫂。也许你的提醒并非没有道理,皇嫂有意利用我对她的善意做些什么。但是我不想因为宫廷里的‘向来如此’做出违背我内心的选择,而去对她的困境视而不见、冷眼旁观。你说皇宫里的人都有许多被逼无奈,那么我想,利用我对于皇嫂而言,或许也是被逼无奈。”
德米特尔沉默着盯视了克里斯好一会,终于是没再就这个话题多说什么。
分别前,德米特尔就克里斯即将潜入皇陵的事对他进行了叮嘱,克里斯不大走心地应了。鉴于德米特尔还有政务事宜要谈,克里斯率先离开皇宫,归还马车后回到审判塔。他利用法术通讯向琼斯小姐传递了一句“今晚我会去探望黛丝丽殿下”,便在琼斯小姐被惊吓到的呼声中切断联系,倒回自己房间的床上。
这一躺,克里斯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意识恍惚间,他发现自己踏在了一截老旧的木制楼梯上。他抬头,发现眼前熟悉的高塔业已崩裂,残缺的碎片以不合逻辑的方式飘荡在空气中,诡异而凄美。断裂的楼梯蜿蜒着,在星星点点深紫色光芒的包裹中通向天顶——在那里,高塔的屏障残破不堪,只剩下浩瀚渺远的星空。比远古更远古,比崇高更崇高。细碎的星星在环境中紫色光芒的映衬下无端透出一股“活化”的气息,仿佛一只只远在天外的眼睛,讥笑着向这片由人类所主宰的天地投来目光。
“漂亮吗?”熟悉的声音打断了克里斯的怔愣,“这片故日的星空。”
“故日的星空?”克里斯从天上收回目光,转头看向站在高处的穆拉特。穆拉特依然披着他那件曳地的长袍,流窜的法术力量将他长袍下幽深的黑暗晕染上邪佞的紫。但穆拉特的气质并未因此而变得邪恶,反而愈显出一种难以言喻、前所未有的圣洁。
穆拉特的头微微仰着,像是在凝视那片渺远:“对,故日的星空。在我还是法师的时候,我听过一个传说……世界的秩序来源于‘背叛’。人类族群中的第一位背叛者通过对种族的背叛,建立了他的氏族。新的背叛者将他的暴权加以复刻,于是地上生灵们各自拥有了自己的‘社会’。紧接着,贪婪的智族不满于神的统治,背弃了他们各自侍奉的‘上主’,夺其位,篡其权。诸神于震怒之中降下神罚,以令渎神者永生不死,永受折磨。这时人类的领袖再次背叛了他的同盟,以一场盛大的屠杀为祭,唤醒了世界的‘终末’。末日降临,天地圮倾,万物归寂。直到下一个轮回重启,世界上才重新焕发出生机。”
“这是哪个教会的神话?我怎么没听说过?”克里斯皱了皱眉,“那按照您的意思,‘故日’难道指向所谓‘末日前的世界’?‘末日’真的存在?”
“‘末日’当然存在。”穆拉特的身体转了过来,像是将视线转向了克里斯。
克里斯想了想,诚实地说:“好老套的剧情。坎德利尔中央街区的书店里经常有这类的魔幻小说,我都看腻了。”
穆拉特却扶着楼梯扶手缓步下行,在纠缠的光华中走向了克里斯。他的语气十分严肃,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味:“‘末日’一开始或许并没有人类所想象的那么糟糕,他就像是植物的开花结果、动物的迁徙狩猎一样自然。原本应该是这样的,它只是一个如同阴晴雨雪般的规律。黄昏过后次日又有黎明,寂灭之后喧嚣会再度浮现。在由诸神统治的时代,世界的生灭或许只是非常简单平常的一回事。覆灭、新生,循环往复。”
“可您不是说,地上生灵背弃了他们的上主吗?”
“没错,所以我们的世界已然被神所抛弃。这将是我们最后的末日。”
克里斯皱眉:“最后的末日?”这种说法和《布利闵笔记》口中“终端的末日”不谋而合,而且也和他自小背负的那个预言,所谓“末世最后的‘希伯普利’”似乎有所关联。
大概是听到了克里斯的心声,穆拉特古怪地笑了两声:“原本这些事不应该这么早告诉你的,只是我在水纹中看到了不详的预示。在这里,没有任何事物能窥探你我的对话,出去以后,你就暂时先当什么都没听过。等你需要记得这些事的时候,自然能想起它们来。”
穆拉特的法术力量散进了克里斯的额头,克里斯头晕了一瞬间,但也只是一瞬间。那种晕眩来去之迅速,让他险些以为刚刚的感知全都是错觉:“老师?”
“不用再叫我老师了,”穆拉特垂下手,模样依然隐在黑暗里,“我已经没什么可教你的了,剩下的路,那本书会告诉你怎么走。它比我懂的多。”
克里斯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穆拉特的意思:“老师,您是要跟我划清界限吗?”
穆拉特没回答,但周围猛地模糊下去的梦境已然告诉了克里斯他的答案。
“老师——”克里斯在失重感中伸出手去,却只是骤然一惊,从床上弹了起来。
“克里斯?”回应他的只有《布利闵笔记》在寂静黑夜中仿若幻觉的问询,“你怎么了?”
克里斯揉了揉发痛的额头:“没事……几点了?”
“十二点二十三分四十五秒。”虽然没弄懂克里斯如同做了噩梦般的反应由何而来,但《布利闵笔记》还是回答了他的问话。
十二点多了,皇宫里的人应该也差不多都睡了。克里斯点了根蜡烛,在火光亮起的一瞬间,关在走廊灯罩里的那些火妖便开始蠢蠢欲动。克里斯没去理会他们,转而用蜡油在地板上绘制了一道符文,紧接着,源自万千时空的法术力量汇于一处,克里斯强行压下心头因穆拉特而生出的怅然,默念穆拉特亲□□给他的咒语——“呼”的一声,法阵亮了。
皇宫里法术层面上的守备早前是安瑞克领导的法师队伍在负责,安瑞克出事后,奥蒂列特接管了他的一干职责。但奥蒂列特近期不在坎德利尔,奥蒂列特的队伍由莱因斯兼管着。克里斯和莱因斯近来交情不错,睡前已经提前跟莱因斯打过招呼了。在他再三保证今晚不会在皇宫做什么不该做的事情后,莱因斯表示只要他自己不暴露,可以对他夜探皇宫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暴涨的法术光芒淹没了克里斯的身形,克里斯阖眸片刻,眨眼间,便感觉到周围的环境亮了起来。
“呀!”最先响起的是琼斯小姐的惊呼,“克里斯殿下!”
克里斯缓缓睁开眼。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坐在床边的琼斯小姐,她此刻正握着一只白皙漂亮的手,瞪着讶异的眼睛看着他。视线下移,床上躺着的是身穿丝绸睡衣,面色苍白,原先那头漂亮的橘红色长发显得有些枯槁的黛丝丽。黛丝丽看到克里斯出现,显而易见地愣了一下。她一只手被琼斯小姐紧握着,另一只手则轻轻放在自己的小腹上方,显而易见是一个孕妇常有的姿态。
“黛丝丽……殿下,”克里斯没想到自己通过琼斯小姐身上的印记引导传送法术会直接传进黛丝丽的房间,“抱、抱歉,我不知道您已经准备睡了。”
失误了,他应该先问琼斯小姐一句的。现在这样已经很失礼了,如果情境更不合时宜一点,克里斯简直不敢想象自己会有多尴尬。
“没关系的,”黛丝丽冲克里斯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您不必在意,您能来看我我就很高兴了。”有琼斯小姐在场,她不得不对克里斯用上敬语。
克里斯兀自窘迫了一会,才在琼斯小姐的引导下来到床边。琼斯小姐将克里斯按到自己刚刚坐的位置:“克里斯殿下,黛丝丽殿下今天不太舒服,睡不安稳,您跟她聊聊天吧。我出去帮两位看着门,如果有人过来,我会用力咳嗽的。”
“好、好,谢谢,”克里斯头脑发懵地坐到了黛丝丽旁边,又忽然意识到自己在这种情形下和黛丝丽单独相处有多不合适,“不对,我不应该随便坐女孩子的床,黛丝丽……”
“克里斯,”黛丝丽却按住了克里斯的手,神情真挚中透露着一点祈求,“你别走,跟我说说话,我害怕,真的很害怕。”
克里斯被黛丝丽眼底若隐若现的泪光晃了一下,也不忍心在这种时候将黛丝丽甩开,只好认命坐了回去:“叶甫盖尼……要杀你?”
黛丝丽看了一眼旁边桌子上的清水,点点头。委屈的情绪在她眼底晕开,很快就化作惹人怜惜的泪滴,从眼角垂落:“皇宫里的东西我不敢吃,新来的侍女都是他们的人。皇帝陛下不相信我说的话,甚至要软禁我。没有人愿意帮我。”
“没事的,”克里斯轻轻拍了拍黛丝丽的肩膀,以作安慰,“我会帮你。”
黛丝丽抬起泪眼,她漂亮的睫毛被眼泪濡湿,现出一种令人难以抵抗的可怜:“我知道只有你了,只有你还愿意帮我。克里斯,整个坎德利尔只有你还能帮我了。”
克里斯不太习惯被人用这样满怀期冀的眼神看着,因而下意识咳嗽了两声:“别这样说。我想想,现在你住在皇宫里,如果不让叶甫盖尼放弃杀死你的想法,这件事情很难得到解决。仅仅只是将其宣扬出去没什么用,皇帝陛下会觉得你不懂事,你和叶甫盖尼的结合又涉及到诺西亚与索克多伦斯的外交……还是得从叶甫盖尼那边入手,让他自己放弃。这段时间我会想办法让外界对叶甫盖尼施压,你先坚持坚持。近期审判廷负责守护皇宫的大法师莱因斯是我的朋友,从今天开始,我拜托他的人每天从外界给你带食物和饮用水进来,其他的方面先让琼斯小姐帮你盯着,一旦有什么问题,就让琼斯小姐通知我,好吗?”
“好,”黛丝丽擦了擦眼泪,她知道克里斯也受制于卡斯蒂利亚皇族成员的身份,也需要瞻前顾后,“谢谢你,克里斯。”仅仅只是站在朋友的角度,他能帮她到这种程度,已经很够意思了。
“其实不用谢我的,”为了让黛丝丽的心情不要那么沉重,克里斯对她笑了笑,“说起来,你肚子里这个小朋友也是我的小侄女,或者小侄子?没想到我也是要当叔叔的人了。琼斯小姐那天跟我说你怀孕了,我还不太敢相信——我一直觉得黛丝丽还是个小姑娘呢。”
黛丝丽轻柔地摸了摸肚子:“可这孩子的父亲并不期待他的出生。”
“叶甫盖尼怎么想并不重要,”克里斯宽解她,“重要的是你期不期待他的出生。”
黛丝丽一怔。
克里斯看着黛丝丽微隆的小腹,忽而想起了自己早逝的母亲。他对母亲并没有什么确切的印象,他对凯瑟琳皇后唯一的记忆,就是放在罗德里格公爵府里的那张照片。罗德里格公爵偶尔会把它翻出来看一看,擦擦落在凯瑟琳皇后和克里斯那位逝世多年的外祖母脸上的灰尘。
据说外祖母是在生育凯瑟琳皇后的时候难产去世的,而凯瑟琳皇后……罗德里格公爵府里的人总说她是因为生克里斯才耗光了气血。
“我的母亲,她不太喜欢我,”黛丝丽忽然开口,拉回了克里斯纷乱的思绪,“她说她在生我的时候吃了很多苦,我出生以后,父亲的目光也被我分走了许多,她是为我父亲的爱而活着的。”
克里斯虽然不明白黛丝丽为什么会忽然提起这些往事,但黛丝丽想说,他也就安静听着。
像是意识到了这个话题的不合时宜,黛丝丽抱歉地笑了笑,又再次抚上自己的小腹,目光变得极温柔:“我以前不明白,但现在明白了。母亲在怀上孩子后,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好,有时候难得好眠,又会被这孩子在深更半夜给闹醒,浑身上下都酸痛得不行。平时我可以肆意地走走、跑跑,跳跳,但是在怀上这个孩子之后,我就背负上了一道沉重的枷锁,再也不能肆意和女伴玩闹,再也不能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所以我想,孩子大概天生就是来找母亲讨债的这种说法,真的很有道理。”
克里斯忍不住插了句嘴:“但你的母亲不喜欢你,或许并不完全是因为这些,至少在我看来,她认为你分走了你父亲的目光这件事,只是出于她自己的狭隘。”
“或许吧,”黛丝丽叹了口气,“知道自己怀孕了之后我就一直在想,除了成为叶甫盖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