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荷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昔日瘦弱的小寺人如今变得分外高大,一拳似乎能打死她。
他的眼神里夹杂了太多的情绪,恍恍惚惚一场梦后,再对着侍笔小鬼,子荷总感觉有些许的怪异笼罩在心头。
大抵是见识了他的过往,又认识了新的朋友,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仿佛拉长了一点。
她手握拳头,企图用一声咳嗽打断这尴尬,不料侍笔小鬼先开口了。
“方才你打了我两巴掌。”
“啊?”
子荷完全没有印象,心想怪不得他脸红了。
“那你疼不疼?”
侍笔小鬼微笑道:“不疼。”
他握着子荷的手,贴上了自己的面颊,一双眼映着她的影子,一如既往的深情。
只是想到他从前冷漠的样子,子荷感到分外的割裂。
她窝在他怀里,小声道:“你从前有喜欢的人吗?”
“没有。”
子荷眨着眼,指腹摸到滑腻的绸缎,强忍着倾诉的欲望,用力抱紧他。
她暂时还不能跟他摊牌。
这个念头冒出来后,一瞬间脑海里又冒出另一个人的声音。
听着熟悉的音色,子荷打了个寒噤。
叶檀道:“还不算笨。他待你不过是虚情假意,千万别当真。”
“你怎么会在我脑子里?!”
叶檀:“不过用了一点小手段,不会伤你的,请放心。”
子荷感觉自己被人看透了,毫无秘密可言,无可奈何之际,羞耻异常。
这么说,自己要是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绝瞒不过叶檀。
可恶!
她像是扭曲的虫,在侍笔小鬼怀里扭来扭曲,小鬼原本冰冷的身体开始升温,子荷埋首在他颈侧,欲言又止,进退两难。
“怎么了?”
侍笔小鬼捧起她的脸,四目相对,她又变成了自己印象里的那个人。通红的脸,水润的眼,通身都有一股傻气,明明有心事,却憋着不说。
他低下头,唇压着她的鬓角,潮湿的呼吸拂过细嫩的肌肤,又催红了一片,叫她整个人像是娇艳欲滴的新鲜茶花,用力能吮出花汁。
两个人紧密地抱在一起,叶檀的灵识莫名被这陌生的情愫炙烤着,一时间尴尬异常。
“松手罢。”叶檀终于开口了,“他对你,不过是……”
“我这也是逢场作戏。”
子荷抬起头,用力挤出一个微笑,安抚着侍笔小鬼,随后找了个借口就往外溜。
外面的光洒在身上,一瞬间整个世界都生动起来。
子荷刚想松口气,叶檀便道:“这里哪里?”
“你想知道?从现在开始,我要跟你约法三章。”
“首先,你不许偷窥我的思想。”
“第二,你不许挑拨离间。”
“第三,赶紧从我脑子里出去!”
叶檀答应了前两条,至于第三条——
“现在离开,你会跟着我一起回到叶府,如果想要留下来,你得找到那把剑。”
“什么剑?”
“你来齐王宫时怀里的那把剑。想必是它在作祟,原本要斩邵砚,却意外捅破了邵砚身上的某些秘法,连累你沿着邵砚的轨迹落到了过去。”
子荷思忖片刻,陡然记起来,那把剑好像是……陆玉屏的配剑。
他什么时候找到了这里?联想到侍笔小鬼那被斩断的头发,她连忙回头。
可谷中平静异常。
子荷摸着脑袋,窝囊地蹲在了草丛里,心情复杂。
她已经在兰仙村跟陆玉屏分道扬镳了,当初因谎言同行了几年,后来也赔了一个脑袋给他,现如今他还找来干什么?
瘦小的蚂蚁顺着草叶爬到手指上,子荷弹指一扫。
茂密的草叶被风吹开。
眼尖的她看见一片潮湿的土壤上有几滴血迹尚未干透,隐隐的腥味从一个隐蔽的洞口传来。
叶檀:“小心。”
子荷匍匐在地上,想起来,这里好像还有一只狐狸。
瘸腿的红毛狐狸!
在她穿越之前叼着她跑了一截路,但最终还是被雾气所吞噬。
她拨开周围的掩体,果真找到了一个狐狸洞穴。或许是体型的缘故,狐狸洞远比兔子洞要宽敞,她钻进去后不久,眼前一亮。
叶檀借着她的双眼打量周围一切,为她指明方向。
洞里七拐八绕,好在子荷瘦小又灵活,不多时就进了第二个洞。偌大的野禅谷地下,洞连着洞,像是迷宫一般。
血腥味最浓的地方,蜷缩着一只湿漉漉的狐狸,身上的毛发被血染透,它无力舔舐着,竟在濒死的边缘。
它幽幽的绿眼盯着不速之客,见是子荷,露出了森森白牙。
子荷打了个招呼,慢慢摸索过去,声音压低,先释放自己的善意,而后才问道:“是谁伤的你?”
狐狸精没精打采耷拉着耳朵:“当然是那只死鬼了,下手又狠,若不是有陆仙师在,你此刻连我的一根毛也见不到了。”
子荷沉默片刻,小心道:“陆仙师在哪里?”
“在宗主那里。”
子荷给小狐狸上了药,当即就想去找宗主,但狐狸精提示道:“此刻谁也出不去了。”
“陆仙师原要砍死那只鬼,不料他竟已成了半仙,还将……那支笔炼化了,如今野禅谷就是一个牢笼,谁也出不去。”
子荷呆住。
一人一狐躲在此处,狐狸精将这三日的故事一一道给她听。
原来那一日他变成蚊子提醒子荷被侍笔小鬼发现了。以侍笔小鬼的手段,他十有八九是死无全尸,但天无绝狐之路,关键时刻,一剑挡在了他身上,奈何侍笔小鬼的反击过于猛烈,剑锋一偏,破开了迷障,意外将子荷打昏了过去。
她在这里昏了三日,殊不知灵识却回到了过去。
陆玉屏被阻在外,三日里不见宗主有任何动静,想来他跟侍笔小鬼之间关系不简单。
“宗主从前是国师,齐国覆灭后他就离开了,当日我跟邵砚前来拜访他,他跟殿下似乎交情匪浅。”
叶檀笑了一声:“那真是奇怪,我怎么不知道呢?”
“我从未听侍笔小鬼提起过你,可能……”
“他连自己的名字都舍不得告诉你,你还指望从他口中听到我的名字?区区一个小寺人能变成如今这副鬼样子,定然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子荷想反驳,但叶檀这一句说到痛点了。
正所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狐狸精也道:“那只小鬼居心不良,故意在蛊惑你。”
子荷坐在原地,心里也隐隐有个猜测,可无论如何也说服不料自己。
日久生情,不是爱情也有友情。
“你先逃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叶檀道。
子荷望着小狐狸,头疼不知说什么好,伸手抓着头发,冷不丁摸到一只小伞盖。
是——羊肚菌。
温暖的洞穴里那只小妖精不知道怎么横跨了时间,突然冒了出来,与此同时,一根小小的树枝也从土壤里钻了出来。它小小的触须挥了挥,正是子佩。
子荷大吃一惊,本以为是叶檀的手脚,没想到他也有些诧异,沉吟片刻,在她脑海里道:“子佩是真喜欢你。”
木系的妖精寿命极为漫长,叶檀只是灵识跟着她到了如今这个节点,而子佩却是凭着那一缕气息,生生分出一根藤蔓钻到这里。
对她而言可能只是几分钟、几个小时,对子佩这样的妖精而言,却是几百年。
好在她心思单纯,生长的时候灵识都在沉睡中,如今找了过来,也只当是几个月没见而已。
狐狸精看着洞里爆炸的枝叶,一口咬了上去,青绿的汁水流到喉咙里,稍稍缓解了它的干渴。子佩睁开眼见小狐狸可可怜怜伤的极重,正要给它疗伤,冷不防被叶檀捉住。
他短暂地接手了子荷的身体,两个人在脑海里商量后决定由他去找出路。
昏暗的洞穴里,绿光莹莹,狐狸躺在藤蔓中,新奇地看着周围的羊肚菌,余光瞥着与先前判若两人的少女,嘴巴在嘎嘎说话。
“你身上还有一个人吗?”
“奇了怪哉,你忽然变得让我认不出来了。是被人夺舍了吗?”
叶檀:“闭嘴。”
话音落下,一条藤蔓爬到了它的嘴筒子上,缠绕绑紧。
狐狸精:“……”
叶檀往下走,顺着藤蔓生长的方向,掘到底,是一条地下暗流。
浅浅的河流冲刷出一条长长的曲折的甬道,周围长着——
“哇,是水晶。”
面容沉静的少女从石壁上挖了一块下来,丢到后面的藤蔓里,脑海里另一个人的声音不断回响着。
子荷:“这么大一块水晶,可以做成戒指,项链,手串卖出去,到时候路上就不用为盘缠发愁了。”
“你没钱吗?”
子荷:“没钱。”
叶檀当即又挖了几块。
走到尽头,水流从一个窄小的口子流出去,叶檀估摸着尺寸,让羊肚菌小妖精先出去。
见它蹦蹦跳跳又回来了,叶檀方才掐了个诀,化身一条小鱼,顺着水流出去。
外面天黑了,周围点点萤火,这显然还在梧叶宗,不远处隐约还能听见梧叶宗弟子练剑的声音,叶檀小心将那只狐狸拖出来,隐匿身形躲在林中。
野禅谷里的动静看样子并没有传出来。
为什么会这样呢?
叶檀没有立刻去找宗主,说到底,他对狐狸精口中的那个陆玉屏并没有太多信任,如今之计,还是要重走回头路。
他在地里埋了两根断掉的藤蔓,以便日后可以随时赶回来。
趁着尚无人发现,叶檀赶紧离开。
他循着子荷记忆里的路线,经过了那一片森林,林中的破庙伫立在黑暗中,冥冥之中似乎有人在呼喊他。
叶檀站定,一道月光落在破烂的屋檐上。
太子殿下半透明的影子在风中若隐若现。